少年的嗓音温和得像浸过温水的棉絮,不灼人,却带着种熨帖的暖意,轻轻落在每个人耳尖。
他微微垂着眼,左眼下方那颗小泪痣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像落了颗细碎的星辰,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偷偷抬眼打量他——黑卫衣的帽绳松松垮垮垂在胸前,领口歪着点,露出半截冷白的脖颈,明明是很随意的姿态,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干净。
后排有个戴眼镜的女生用笔戳了戳同桌,压低声音:“他好像那种……小说里走出来的清冷学霸,虽然他自己说成绩不好,但气质绝了。”
“我姓宋,叫宋黎,是咱们班班主任,教英语。”宋黎的笑容很温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有不懂的随时来找我,去吧,座位在那边。”
温南忮点点头,转身往座位走。鞋底蹭过光滑的地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不少视线黏在身上,像细密的针,扎得人有点不自在。
走了两步,太阳穴突然突突地跳起来,像有只小虫在里面钻,他下意识地按住额头,眉头蹙了蹙——这种莫名的疼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刚落座,就听见讲台上传来试卷翻动的哗啦声。宋黎拿起最上面一张,指尖在卷首顿了顿:“陆梧栖,148。”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混着几声“又是第一”的嘟囔。温南忮下意识地偏过头,看见旁边的人正单手转着笔,银亮的笔杆在指尖灵活地打旋,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
听到分数时,他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勾出点漫不经心的笑,右眼尾陷出个小小的梨涡,冲淡了眉宇间的清冷。
“夏槿142,夙祈140……”宋黎念着名字,笔尖在试卷上划过,留下红墨水的痕迹。温南忮却早已经走神,他盯着桌面的木纹发呆,那些交错的纹路像一团乱麻,缠得他眼睛发涩。
“妈……”这个词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又迅速消散在意识里,像从未出现过。他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了——“妈”是什么?是一个称呼?还是……某个人?
脑子里像蒙着层厚厚的雾,无论怎么用力想,都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这个词让他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他才回过神,把那阵莫名的憋闷归因为没吃早饭,开始认真琢磨中午吃什么。
食堂路过时看着人挺多,队伍排得老长,说不定味道真不错;至于校门口,昨天来的时候倒是看到过几家,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
正纠结着,忽然听见宋黎喊他:“温南忮,你没考,先跟陆梧栖共用一张试卷吧。”
“哦。”他应了声,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挪胳膊,手肘几乎要碰到陆梧栖的校服袖子。视线依旧放空,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又飘回了那些模糊的片段——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些零散的感觉,消毒水的味道,刺耳的刹车声,还有……温枳岸那张不耐烦的脸。
这些碎片像玻璃碴,扎得他太阳穴更疼了。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把这些东西赶走。他只知道自己恨温枳岸,恨那个男人身上的烟味,恨他说话时的语气,恨他看自己时那种仿佛在看麻烦的眼神。
至于为什么恨,恨到什么程度,他说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恨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只要看到那张脸,就浑身不舒服。
“同学?”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腹带着点薄茧。温南忮回神,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陆梧栖正支着下巴看他,睫毛很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像镀了层金边,眼底的笑意明晃晃的,带着点促狭。
“老师讲到第八题了。”陆梧栖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你眼神都飘到窗外的梧桐树上了,那树有什么好看的?”
温南忮瞥了眼他摊开的试卷,鲜红的148分刺得人眼疼,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是宋黎用红笔批的:“完形填空错两个,粗心!”他没说话,只是重新转回头,盯着桌角那块被磨得发白的橡皮。
“讲到完形了”,陆梧栖又开口,笔尖在试卷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你的视线还黏在选择题第三题,那题答案是A。”
温南忮终于忍无可忍,侧过脸看他,语气里带了点冷意:“实话说吧,我是差生,很差的那种。以前老师都不管我,我不影响你听课,你也别管我听没听,行么?”
他脸上还带着点刚从混沌中挣脱出来的茫然,眼神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什么波澜,却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寒气。换作别人大概早识趣地闭了嘴,陆梧栖却笑得更明显了,“但你现在是我同桌啊,同桌的作用就是互帮互助。”
温南忮:“……”
他突然不想纠结午饭了,现在只想换个座位,或者直接退学。转学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个自来熟,简直是倒霉透顶。
他懒得跟人争执,他索性转脸对着白瓷砖,连桌面都懒得看了。
陆梧栖倒也识相,没再搭话,安安静静地听着课,只是转笔的动作慢了点,偶尔会用余光瞥一眼旁边这个把后脑勺对着自己的新同桌——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拉满了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后半节课过得格外慢,窗外的风卷起梧桐叶,沙沙声听得一清二楚。温南忮数着叶尖划过玻璃的次数,数到第二十三次时,下课铃终于响了。
“作业就是试卷改错,作文范文抄一遍,明天早自习课代表收。”宋黎合上讲义,目光落在温南忮身上,带着点担忧,“温南忮,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暖气开得很足,一进门就闻到股淡淡的油墨味,混着老师们泡的茶叶香。
宋黎让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转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凉意,愣了愣:“穿这么少不冷吗?”
温南忮摇摇头,接过水杯攥在手里,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却暖不透骨子里的寒。他低头盯着杯底的茶叶,看着它们慢慢舒展开,像一只只蜷缩的小虫。
“我看了你的档案。”宋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翻开手里的文件夹,抽出一张成绩单,“中考成绩很好,全省第十八,但高一一整年和高二上学期……”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几乎都是不及格。”
温南忮的视线落在成绩单上,那些红色的分数刺得人眼疼——语文24,数学21,英语18,物理13,化学8……最离谱的是政治,0分,旁边用红笔写着“缺考”。他盯着“全省前列”那几个字,心里没有任何波动,既不骄傲,也不羞愧,只觉得陌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宋黎的声音放得很软,像哄小孩似的,“如果有难处,告诉老师,能帮的我一定帮。”
温南忮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张了张口,想说“我忘了”。连自己以前怎么考到这个分数的都忘了。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有。”
宋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没关系,刚转来可能不适应,慢慢调整。学习跟不上也别怕,从基础补起,老师给你找些资料。”
办公室的广播突然响起预备铃,“叮铃铃”的声音刺破了室内的安静。宋黎合上文件夹:“先回去吧,下午有节自习课,你可以用来熟悉下课本。”
温南忮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别的老师的声音。是一班的班主任,正拿着保温杯喝水,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宋老师,你那个新转来的学生,我看了档案,中考那么好,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宋黎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可能是遇到什么坎了,孩子看着挺懂事的。”
“懂事有什么用?”一班班主任嗤笑一声,红笔在作业本上划出一个刺目的红叉,“现在这社会,成绩才是王道。我看啊,多半是自己不想学,摆烂了。咱们当老师的,尽到本分就行,没必要操那么多心,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温南忮的脚步顿了顿,攥着水杯的手指泛白。走廊里的风灌进领口,带着股凉意,他望了眼办公室,快步回了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同学都去上厕所了,只有几个学霸还在埋头刷题。陆梧栖也在写题,侧脸对着他,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了层浅金,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留下一行行整齐的算式。
温南忮刚坐下,上课铃就响了。这节课的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抱着一摞同步练习册走进来,往讲台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这节课做137到138页,下课前五分钟投屏答案,自己对,课代表收上来。”
老师一走,教室里瞬间活泛起来。后排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周围的人听见:“听说食堂今天上了‘春日限定’套餐,叫什么‘樱花季特供’,你们说会不会是用樱花做的菜?”
“拉倒吧,”另一个男生嗤笑一声,“去年秋日限定是炒板栗,结果那板栗全是坏的,苦得我三天没敢吃食堂。我赌五块钱,这次肯定是用面粉捏成樱花形状的馒头。”
“五块钱我赌不是!”旁边的女生插了句嘴,“我表姐在食堂帮忙,说这次是真的新菜,好像有什么樱花寿司,还有草莓慕斯!”
“慕斯?食堂舍得买奶油?”
“说不定是植物奶油呢……”
前排几个女生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起了温南忮。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用胳膊肘撞了撞同桌:“你看到没?新转来的那个,左眼下面有颗泪痣,刚才他低头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真的假的?”同桌瞪大眼睛,偷偷往后瞥了一眼,正好撞上温南忮看过来的视线,吓得赶紧转回去,脸都红了,“哎呦我滴妈呀他好像看过来了!”
“怕什么,”高马尾女生拍了拍她的背,“长得帅就是要让人看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有点冷,刚才陆梧栖跟他说话,他都没怎么理。”
“陆梧栖那种校草级别的,多少女生往上贴呢,他居然不搭理?”
“说不定是欲擒故纵呢……”
温南忮听着这些细碎的议论,没什么表情。他从书包里摸出本语文课本,封面是皱的,页脚卷得像朵菊花,是他从临鸢中学带过来的唯一一本课本。他翻了几页,上面几乎没什么笔记,只有几处用黑笔涂鸦的小人,是他上课无聊时画的。
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索性趴在桌上睡觉。胳膊压着脸颊,鼻尖能闻到卫衣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是徐艳秋买的廉价散装洗衣粉,味道有点冲,但至少比温枳岸身上的烟味好闻。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又好像没有。直到课代表敲了敲讲台,声音清亮:“答案投屏了,没写的赶紧抄,明天要收!”
教室里顿时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温南忮抬起头,额角被袖子压出几道红痕,像猫爪挠过的印子。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哒”的轻响,目光扫过窗外——天终于放晴了,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金子。
去食堂吧,总比路边摊健康点,温枳岸虽然混蛋,好歹给的饭卡里应该够吃几顿。
下课铃刚响,温南忮就摸出饭卡,慢悠悠地往后门走。饭卡是塑料的,边缘有点磨手,上面印着学校的校徽,是朵不知名的花,看着挺好看。
刚踏出教室后门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温南忮。”
温南忮的脚步顿了顿,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转过身,看见陆梧栖正绕过课桌朝他走来,校服穿得板板正正,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很细,却骨节分明。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了层浅金,他走得不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要一起吃饭吗?”少年在他面前站定,比他高出一些,说话时微微低了低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食堂今天的樱花寿司,听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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