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爷少爷,人来了……”
付祁臻整理了下衣领,眼神示意小厮快些准备。
听到桑绰走近的声音,他轻咳一声,扬声道:“不过是鸡血玉,虽罕见,却也比不上我这块陛下亲赏的墨玉,他国进贡,价值连城不说,更重要的是代表陛下的恩宠,其他人哪能拥有。”
小厮也奉承道:“少爷乃是首辅之子,帝师外孙,卫家粗鄙竟也高攀上了咱们付家,真是祖上冒青烟。”
桑绰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话要是被真正的卫晏华听了,怕是要争吵一番,武将在外浴血奋战,他身为京官子孙却看不起武官,真是叫人心寒。
可转念一想,只怕又是付祁臻的故意之举,便也没放在心上。
她低头看向手腕上戴着的鸡血玉手镯,这是付容升后来命端叔给她送过来的,叫她在宴席上戴,付祁臻家境殷实,当时叫她和离才舍得给三两银子,啧啧。
桑绰遥遥现身,付祁臻装作意外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故意甩了甩腰上的墨玉,见她目不转睛,便当着她的面夸夸而谈起来。
“西蜀诸山多产墨玉,其质如石,色深黑。”[1]付祁臻赞叹道,“果真如文中所说那般,光润极了。”
“玉乃君子配饰,真是好玉啊……”
见桑绰转身欲走,付祁臻立刻跟了上来,“这好玉,讲究的一是色泽,二是质地,若是工匠庸劣,也是暴殄天物,工匠对于好玉而言,可比伯乐和千里马,甚是难得。”
“玉器,图案样式不同,代表的是人的品性,家世渊源……”
付祁臻对玉石倒是颇有研究,桑绰听着,突然想起她从小佩戴的那块玉雕,于是试探问道:“那可否凭借玉雕纹样,知晓她的来处?”
“当然!”
付祁臻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寻到追寻许久的答案,一个转身撇下桑绰径直离去,桑绰被他一撞,手腕磕在石桌上,鸡血玉手镯裂出一条细缝。
“这人真是的,说着说着没影了。”瞧着他的背影,灵犀忍不住嘟囔,“他明显就是在炫耀自己的见识来惹人厌,你怎么就上套,还问起玉石了?”
桑绰摇了摇头,她丢失玉雕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如今生活安逸,倒也无须依靠玉佩寻亲,便没什么好说的。
“一时好奇罢了,不过付祁臻几次三番试探,我都无动于衷,怕是还有后招,还需小心行事。”
只是可惜了,好好的手镯裂了。
*
戌时刚过,桑绰正在浴房里沐浴。
蒸腾的白气缭绕她的身形,桑绰静静靠在浴桶,鼻间萦绕着淡淡的玫瑰香气。
“真舒服……”桑绰放空整个身体,今日同付祁臻周旋,疲惫的她眼皮都睁不开,不得不说官宦之家真会享受,桑绰舒了口气,或许该在叠衣门也修建一个这样的浴房。
“不对。”
桑绰瞬时睁开双眼,从幻想的情境中挣脱出来。
“居然忘了来此的目的,开始贪图享受了?”
她敲着桶身,喃喃道,“虽然付府的浴盆是檀木所制,浴房内设有火盆保暖,婢女还会按摩,就连擦身的帕子都是丝质的,但!金窝银窝哪有自家的狗窝好呢!”
像是成功说服了自己,桑绰不住地点头,她用手扇着双颊,试图将脑袋中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并赶出去。
正在此时,一旁的烛芯忽然灭了一瞬,光线暗了下来。
“啊!”桑绰叫出声,幸好不过片刻烛火重现,她抚了抚胸口,拿起丝帕擦了擦身,“吓我一跳!”话未尽,蜡烛突然熄灭,整个浴房陷入一阵黑暗。
“灵犀!灵犀!”
桑绰看不清周围,只能抱紧自己高声呼喊,希望灵犀快些赶来。
付祁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她的呼喊,恶趣味地仰了仰头,嘴角上扬。
他一下午都在和金逍遥鼓捣蜡烛,将烛芯剪断后重新注入蜡油,这样她洗着洗着一下就会突然没了光亮,还不害怕地尖叫?
果然如他所料,小丫头,和他斗!
付祁臻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给自己鼓掌,这样一来她一生气,肯定愿意和离了!
“我真是聪明绝顶。”
眼前漆黑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桑绰喊叫几声,却未见有人回应,只能躲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向旁边伸手,换洗的衣裙明明就放在身侧,可她摸索半天也找不到。
水珠沿着脊背一路向下,桑绰不禁打了个寒噤。
在这寂静无光的屋内,一切感官都被放大。
她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喘声越来越大,水滴声也显得格外空明,桑绰哆嗦着继续向前,终于碰触到了布料。
“灵犀……”此时桑绰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几分哭腔,她抱紧自己,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自小被桑昀收养,那时叠衣门十分穷困,桑昀几日不回都是常态,每到深夜便是她一人独自守着偌大的屋子,她也是那时才惧怕黑夜。
门外偷笑的付祁臻却听出了不对劲,捂嘴的手顿时停在半空。
她怎么好像哭了?莫非……她怕黑?
付祁臻生出内疚,还是唤住了路过的小厮,命他去唤被支去厨房的灵犀,又抢过手中的灯笼举在窗前。
桑绰捂着耳朵,将自己紧紧团成一团,忽地,她发现窗前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于是慢慢松开手臂,站起身来,朝着那光亮走去。
有了亮处,桑绰也没那么害怕,坐在窗下渐渐恢复了理智,今夜之事定是付祁臻干的,可这光亮……
桑绰踌躇半晌,刚准备开口问询,灵犀提着两个灯笼在门外焦急喊道:“少夫人,你在里面吗?”
“我在!”
灵犀先将灯笼递给婢女,立即推开了门。
看到熟悉的人,桑绰终是松了口气,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
“没事吧?”灵犀一边问着,一边为她披上披风。
桑绰摇摇头,想起今晚这事背后的罪魁祸首,咬着牙心里暗道:“付祁臻,给我等着!”
婢女在付府多年,对付祁臻十分了解,几下便识出蜡烛的猫腻,桑绰道了声“知道了”,拢了拢披风,朝门外挑了挑眉。
“现在该轮到我们反击了!”
灵犀疑惑:“你有什么计划?”
“烈女怕缠郎听过吗?反过来也是有用的。”
付祁臻做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赶她走吗?她偏不!
可那人毕竟是首辅之子,灵犀沉默半晌,有些犹豫。
“放心,我有分寸。”
桑绰叉了叉腰,领着灵犀走出浴房,忽然她似想起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没了光源,浴房又被黑暗笼罩,而窗边也静悄悄的,刚才的微光像是从未出现。
*
卫家驻守边塞,无须回门,但付容升仍旧在付府设了筵席,家中两位夫人不在京都,总归得让新妇觉得热闹,他一个男子对于开宴之事一头雾水,好在端叔干练,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帝师顾府送上金华火腿一只……”
“大理寺少卿袁疏袁大人特赠西极马两匹……”
“酒务官金府送蔷薇露两坛……”
……
金府与付府乃是世交,祖父辈便是同窗,付府摆回门宴,金府自是阖家来贺。
金逍遥的夫人姓姜,名唤丛瑛,貌若冰霜,气若幽兰,可一张口便露了本色。
“伯父,您这公爹当真疼惜小辈,哪像他们父子,一对酒鬼,整日就知道喝酒。”
姜丛瑛此话一出,正在偷瞄美酒的金家老爷尴尬一笑,付容升则替老友在小辈面前说着好话。
金家掌管京都酒坊,虽品级不高,但对各种美酒了如指掌,打探消息更是一绝。
付祁臻向金家人问好后,迫不及待拽着金逍遥走到幽僻处:“如何?查到什么?”
金逍遥揉着手臂,眉头微皱,娇嗔道:“轻点,我这有伤呢。”
付祁臻瞪了他一眼,见他眉目带笑,语气瞬时不好:“你与夫人的闺房秘事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快点,还想不想喝松苓酒了?”
金家父子皆是酒痴,提起美酒自是正中下怀。
威胁成功,金逍遥便将所探消息一一附耳说明。
付祁臻恍然,嘴角一笑:“姓张的书生?原来她喜欢文人……打蛇打七寸,你想个法子寻他一副墨宝,待到回门宴上你我里应外合,这下她还不乖乖同我和离?”
另一边,桑绰望着满院宾客,额头一凉。
新婚夜她是坐着花轿直接被抬进新房,纵是锣鼓喧天,宾客满座,她也并未亲眼所见,但付容升可是本朝首辅,这些宾客衣着华贵,一个个都是高官名士,她一个冒牌货岂不是要在众人面前露脸?
“放心,你就按计划行事。”灵犀一边鼓励,一边试图掰开她紧握柱子的手指,“京中无人知晓我家小姐面容,她也没打算再回这里,你就安心做好卫晏华即可。”
桑绰听后心安了几分,她整理了月华梅纹百迭裙,确定钗鬟无错,表情笑容完美无缺,可心里还是没底,灵犀在卫家长大,也学了几分武将的果断,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金逍遥眼尖,立刻迎了上来,掏出准备已久的礼物,按计划演起戏来:“卫夫人,这幅墨竹图是我特意带来的,请您品鉴,您看书卷一侧还有亲笔题诗呢。”说罢低了声音神秘道,“这是张公子所画。”
桑绰默默后退了一步,她对什么张公子李公子之类的,可没兴趣。今日事忙,她只是笑着说了声“多谢”便急忙凑到付祁臻面前。
金逍遥吃了闭门羹,忙冲付祁臻挤眉弄眼。
“祁臻,今日匆忙,怎把那件大事都给忘了?”
付祁臻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子惊了一下,猜不到她献的什么殷勤,狐疑道:“忘了什么?”
“当然是忘了佩戴我亲手所制的荷包,洞房花烛那晚你说见它如见我,一日不离身,你都忘了?”
桑绰娇羞地捧起绣有牛角的精致荷包,谁料付祁臻立刻否认:“瞎说什么?什么洞房花烛?什么不离身?我没说过,别毁我清白啊大姐!”
桑绰委屈地撇撇嘴:“你怎么了?为何如此凶……明明你那晚很是温柔……”
“青天白日居然编造胡话?”付祁臻声音都提高许多,引来众人围观,付祁臻属牛,这牛角荷包显然是他的物件,见状,宾客不由都小声低语起来。
金逍遥一头雾水地望着两人,姜丛瑛则暗暗扭了下他的手臂,侧目而视:“又是你撺掇的吧,跟我过来!”
“你住嘴!”付祁臻喊道,桑绰抓住机会拽了拽细绳,然后将荷包高高抛起,荷包中的干花香草瞬间撒了一地,桑绰似是被这举动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泪眼婆娑。
“原是我手艺不精,爹娘戍守塞外,曾叮嘱晏华关爱夫君,惹夫君不快皆是晏华之错,夫君万万不要因我之故气着身子。”
见状,众人脸色一变,付家这回门宴本是替卫家所办,可爹娘为国戍守,孤女远在京都,付祁臻竟对她如此恶劣,果真如传言那般,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怪不得太后不惜与付家划清界限,也坚决不肯将韶安郡主下嫁。
付容升沉了脸色,众目睽睽之下,保不住就有陛下的眼线,太后与陛下本就不睦,若被知晓婚嫁之事并非两人你情我愿,而是两府暗中谋划,岂不叫陛下猜到内里玄机,故意躲避皇家赐婚吗?
桑绰止了哭声,忽而笑着挽住他的手臂,“都是晏华的错,能嫁心中所爱之人该好好珍惜才是。”
她虽在笑,在场何人看不出这是在强颜欢笑!
付祁臻手臂僵直,本以为能借张羡的书画给她致命一击,谁知被击的对象居然是自己!
金逍遥呢!
他的碰瓷搭子呢!
付祁臻环视四周,哪里有金逍遥的影子。
“祁臻,我会乖乖做好你的夫人,练好女红,京都我只认识你,也只想同你在一起,你不要与我和离好吗?”
和离?付祁臻居然要与自家夫人和离?还是如此贤淑贴心的夫人!
付祁臻张大了嘴,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眸光潋滟的女子。
天哪,这还是之前扒他衣服的虎女吗?怎么和韶安那小丫头一个样了?
远处,一婢女指了指两人,回头轻声询问身旁玫红衣少女。
“小姐,您不是对祁臻少爷的夫人很是好奇,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玫红衣少女嗤了一声,收紧腰间短鞭,没好气道:“本来以为这个侄媳妇是个会武艺的,趁着姑母不在能与我切磋切磋,没想到是个和京中女子一般的绣花枕头,没劲,回府吧。”
“您好歹和付大人说句话才走啊。”
“不要,以后我都不会来这儿了。”
注:
[1]“西蜀诸山多产墨玉,其质如石,色深黑。”出自杜绾《云林石谱?墨玉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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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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