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只宰子

9.

这世上有人千千万,人命最是不稀罕的东西。

安熙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她在这花屋里呆了七八个年头,在人来人往间成了过客。这时候活着早就没了最开始的样子,说是行尸走肉都好像是旁人阴阳怪气的嘲讽。

但哪怕叫客人糟践,被人唾弃是低贱的、一文不值的妓子也要一直一直活下去。

——要碾碎了自我,踩碎所有自尊活下去。

她想。

所以她学会了伪装,学会了笑脸相迎、逢场作戏,学会了把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学会了冷硬心肠。

她叫醒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女孩子,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纯白渐渐染黑,看着她们经历第一场洗礼,在每一个夜晚垂泪,最后像是消耗品一样被丢弃。

她看着她们,就像是循环往复地在重现自己的经历,一遍遍,一次次。

……无穷无尽。

渐渐地开始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从前的自己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而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里除了麻木不仁,已经留不下什么了。

“安静,不要做多余的事。”

对那新来的女孩脸上的惊恐和仿徨没有半点反应,如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

刺耳的尖叫声渐渐变得嘶哑,最后终归于无。女孩最终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听到平时里战战兢兢下跪认错的那些仆人的声音,只能转过头来,那张足以称得上璀璨夺目的脸上满是泪痕。

她哭了。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肮脏的地板,陈旧的墙壁,破败不堪的窗口,甚至连家具都没有。往日里司空见惯的金碧辉煌像是昨日梦影般消散,她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倒像是现如今才是幻梦。

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忍受这种肮脏卑劣的地方。

不愿意看到这样低劣、卑下的环境,甚至自己也可能快要成为那种往日里随意折腾玩弄的低贱下等人!

他们怎么敢的!

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抓了谁!他们、他们……

“这里是安特瓦斯家族,”

安熙看了眼这位显然已经精神恍惚的大小姐,冷冷地开口,“今晚将是最后一个不做它用的夜晚。”

“祝你好运。”

言毕,她自顾自合上眼开始今晚的休息。只余下刚刚还在尖叫的大小姐一个人发呆。

真的……要呆在这里了吗?

真的不能回家了吗?真的逃不掉了吗?

她的指甲死死掐进肉里,神经上的疼痛强迫着她对外界作出反馈,但惊慌到一片空白的大脑分析不了现下的状况,对那个女人口中的一切都觉得荒谬和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她想。

不可能的……自己怎么可能落到这种地方,那个所谓的花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以,绝对不行……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明天醒来,一定,一定还会在家里,肯定是有人在捉弄自己,等明天一定要狠狠收拾那帮胆敢愚弄自己的下人!

她自欺欺人地盯着手上已经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地有些红肿的手心,瑰丽的脸上只剩下恍惚。

花屋。

这个词语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她有些恍惚地靠在墙壁上,脸上早已苍白一片,毫无血色。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才觉得诚惶诚恐,才惶惶不可终日而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明白再无别的可能了。

“怎么会呢,”

她喃喃。

“怎么会是我……?”

大小姐陷入自己的梦里,脸色似乎比刚刚还要惨白几分。

“……姐姐?”

年幼的稚嫩声音有些犹豫地响起,“那个,嗯,你,你还好吗?”

女孩反射性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个漂亮的女童,不过五岁上下的年纪,小巧的五官已经可以初见长成后的模样。鸢色的瞳孔清澈而漾着些小动物似的无邪,身上的裙子精致而俏皮,即便已经被灰尘染脏但仍然称得上可爱。

“姐姐?”

那个女童犹豫着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

大小姐本想依仗从前的脾气呵斥着没眼色的小孩,但目之所及的景象提醒了她现今所处的地方,最终只能是压着性子勉强回应。

“额,就是,嗯,你还好就好……”

修治抬手抹了抹眼睛,脸上装模作样挤出些战战兢兢和慌乱,“那个,嗯,没什么。”

她小声说,鸢色的眼眸微微下垂,稍长的睫毛映在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但大小姐在一瞬间却似乎错乱地看到了一双充斥着冰冷和漠然的瞳孔,可下一秒再看着那个女童又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啊……

她忽略掉心头的异样,独自呻吟着。

我应该怎么办?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离开家族庇佑下的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出众的个人能力,没有值得人不得不尊重的地位和人脉,唯独剩下的美貌在此刻反而更像是索命咒。

……要,认命了吗?

她独自靠在墙上,无声地流着眼泪。

啊,啊……

就连内心的独白都连不成串。

是一只看起来可悲可叹,但事实上自私无能的金丝雀呢。

修治冷漠地想。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装作善良无知的样子,虽然内心已经在作呕。

“大,大姐姐,你没事吧?”

看起来天真如花的女童攥紧了衣裙,那双灿如星河的眼睛微微下垂,却也遮掩不住彻头彻尾的惶恐。

……她也在害怕。

女孩混乱成浆糊般的脑海里模模糊糊掠过这样的想法,就重又恢复到之前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

她没有回复那个小姑娘,只用冷漠的态度面对她。

诶,真是个任性的大小姐啊。

修治伸手胡乱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流下来的眼泪,脸颊上有些许揉擦产生的绯红。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没有人会搭理自己,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睛,将快要破堤而出的眼泪咽回去。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安熙沉默不言,微垂的眼帘遮掩住瞳孔里的漠然。

即便是接受了这样的日常,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也还是感觉刺眼啊。

她想。

涂着艳红色蔻丹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保养得当的皮肤上有着青紫的痕迹。

那双眼睛里充斥着的剧烈的情感虽然已经逐渐稀薄麻木,但还是有着一星半点微淼的光。

她从不信神,也不愿意求神。如果真的存在神明,为何从来都无人听见她们的呼救呢?为何在一心求死的关头也无人尊重她们的想法呢?

不管是怎么样的关头,不论遇到了怎么样的险境,除了她自己居然没有半个人能够信任并且帮助她。

她活到现在,除了最开始的从前还能有所倚仗,现在已经是除了己身什么都无了。

安熙只感觉如水般让人窒息的压力袭来,直压的她喘不过气。而心口传来的刺痛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搐都让她难以忽视。

啊,我真是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

合上眼,安熙垂头歇息。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划过那张瑰丽糜烂的脸,滴在干净华丽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醒目的深色痕迹。

滴答——

最终在灰暗地板上坠落。

……

压抑而绝望,不见天日,却仍然选择活下来的负罪人。

修治鸢色的眼瞳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眼底是全然的冷漠和平静,他不明所以地弯了弯眸子,但配上那张柔弱欲泣的脸却看上去像是快要垂泪。

将落未落的泪珠在眼睫上震颤,遮掩住那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所以为什么即便是这样也要活下去呢?

他稍微有点困惑,却也没那么想知道。

如果是年长的那个他可能因为已经看透了也经历了太多东西而对此不再感兴趣而昏昏欲睡。

但现在的揍敌客·修治不是这样的。

就算再怎么透过梦境看到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对他来说也更多的是“知道”而不是“感受”。

因为旁观者眼里的悲剧未必是受难者心中的悲剧,感同身受这件事其实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没法做到全然生而知之,或者说光凭生而知之做不了什么,没人能靠生而知之立足于世。

他可以用自己那聪慧过了头的脑袋瓜知道很多东西,但没有真正感受过的永远只会浮于表面,像天上的浮云一样轻飘飘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能够推测出一切符合常理的东西,但人心的选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看得见却摸不着。

知道了结果,却难言经过。

或者是推导出经过却无法得知经过发生的原因,无法感受那些导致事情发展的、那些细枝末节的因素。

捏了捏自己看起来稚嫩却已经有些脏兮兮的手。修治低垂着头,仍然是之前那副胆小害怕的样子,那双面上满是纯澈的眼眸有些茫然着看着房间里昏暗的一切。

“姐姐,”

他轻声问着,却又像是自语,

“我们还能出去吗?”

那个大小姐顺着声音空茫地抬眼看过来,绚丽苍白的脸上露出点脆弱而绝望的笑。她保养得当的手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般,但最终只是归于沉寂。

她似乎开始发呆,也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时间再无任何声响,像是被拧上的瓶子一样,连流转的空气都仿佛已经静止了般。

于是她们听见那个好像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的女人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

“出不去了。”

然后是一句她已经说了很多遍很多遍的话。

“——欢迎你们来到花屋。”

她说。

上大学到底都在干什么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要有糟糕的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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