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们哄笑起来。最胖的那个伸手去抓柜台里的杏仁饼,却被顾清越用账本狠抽手背:"先付钱。"她眸色冷下来,像结了霜的勃朗峰,"三毛一个。"
刀疤脸啐了口唾沫,铁棍朝着许南星头顶抡去。电光石火间,顾清越旋身将人扑倒在面粉堆里,铁棍擦着她发梢砸碎一坛糖桂花。金黄的蜜汁顺着柜台流淌,混着打翻的玫瑰酱染红两人交握的手。
"去后巷!"顾清越在许南星耳边急道,"找云四娘!"
许南星踉跄着爬起来,脑后忽然掠过风声。她本能地抄起滚烫的铜壶往后泼,刀疤脸的惨叫和皮肉焦糊味同时炸开。顾清越趁机抓起装裱花嘴的铁盒砸过去,拉着她就往后门跑。
潮湿的巷子里堆满装面粉的麻袋,许南星喘着气摸到暗门机关。云四娘叼着烟斗闪身出来,绛紫旗袍上的牡丹在晨雾里艳得惊心:"三个街口外有联防队。"
顾清越突然按住许南星肩膀:"你留下。"她扯断颈间珍珠项链,雪白的珠子滚进阴沟,"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许南星反抓住她手腕,发现那截皓腕在细微颤抖。归国华侨总是熨帖的鬓发散了几缕,沾着糖霜像早生的华发。
追击声逼近时,顾清越突然捧住她的脸。许南星尝到唇间咸涩的血味,混着对方齿间残留的杏仁茶香。这个吻仓促得像打翻的糖罐,甜与痛都来不及分辨。
"去找老灶神像。"顾清越把她推进暗门,"第三块砖。"
铁棍砸在门板上的闷响中,许南星摸到神龛后的暗格。油纸包着的牛皮本躺在里面,扉页用钢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楚红云赠沈佩兰。"
泛黄的照片飘落在地。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站在合欢树下,眉眼与顾清越有七分相似。背后题着簪花小楷:"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许南星攥着日记本冲回前厅时,正撞见刀疤脸举着铁棍朝顾清越后背劈下。她抄起门闩冲过去,却见归国华侨突然旋身,瑞士军刀擦着混混脖颈划过,削下半片耳朵。
"都别动!"门口传来炸雷般的喝止。穿绿制服的市场管理员举着红头文件进来,身后跟着满脸焦灼的云四娘。
刀疤脸突然指着顾清越尖叫:"她是特务!带着外国相机!"
许南星这才注意到摔碎的莱卡相机,胶卷散落在糖渍里。顾清越脸色煞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管理员捡起照片,上面赫然是许家祖宅的飞檐斗拱。
"我在做建筑测绘。"归国华侨挺直脊背,法式卷发垂在渗血的额角,"准备申报文物保护单位。"
许南星突然举起牛皮本:"她是我家故交沈佩兰女士的后人!"她翻开内页,露出泛黄的糕点配方,"这是民国时期双生记与法国甜点师交流的证明!"
管理员狐疑地比对照片,云四娘适时递上大前门香烟:"同志,这两位可是侨办的重点扶持对象。"她压低声音:"上个月给儿童福利院捐了五十斤鸡蛋糕。"
刀疤脸还想说什么,忽然抱着肚子惨叫起来。许南星瞥见顾清越若无其事收回的鞋跟,上面沾着糖莲子碎屑——方才混乱中踢中了对方要害。
日头西斜时,联防队带走了闹事者。许南星蹲在满地狼藉里捡拾照片,忽然被顾清越从背后抱住。归国华侨的下巴抵在她肩窝,嗓音浸着罕见的疲惫:"今天本不该让你..."
许南星转身,用沾着糖霜的指尖抚平她蹙紧的眉:"你说双生记要卖传承与创新。"她举起半块沾灰的杏仁酥,"这就是我们的创新史。"
顾清越忽然低头舔去她指尖的糖霜。暮色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斜照进来,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像民国照片里依偎的剪影。
当晚打烊时,许南星在柜台角落发现颗珍珠。她串上红绳想还给顾清越,却见那人倚在合欢树下,月光将旗袍照得半透明。归国华侨指尖绕着断掉的项链,轻声哼着法语小调。
许南星走近时听见歌词的翻译:"我要把爱藏在蜜罐底,等战火停息,等春天..."
风掠过树梢,今年的合欢花开得格外早。
晨雾还未散尽,许南星蹲在供销社后巷的煤炉旁,盯着瓦罐里咕嘟冒泡的青梅酱发呆。昨夜刚下过雨,青砖缝里钻出的蕨草沾着水珠,像谁偷偷撒了一把碎钻。
"酸味收得差不多了。"身后传来木质鞋跟叩地的脆响,顾清越拎着铝制饭盒跨过水洼,"试试这个?"
揭开盒盖的瞬间,发酵乳的醇香混着青梅酸涩扑面而来。许南星眼睛一亮:"你弄到酸奶了?"八十年代初的县城,这可是稀罕物。
"华侨商店特供。"顾清越屈膝与她并肩,月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一点朱砂痣,"芒种该吃酸,但单纯青梅酱太单调。"
许南星用木勺搅动瓦罐,看着对方纤长手指将酸奶缓缓注入。两种乳白色液体交融时,顾清越忽然说:"像不像那天下雨?"
她指的是三天前。两人去郊区收梅子遇上暴雨,躲进废弃砖窑的狭小空间。潮湿空气里,顾清越解开发簪烘烤时,乌发扫过她手背的触感,比此刻的梅子酱更让人心尖发颤。
"咳,火候差不多了。"许南星慌忙转移话题,却见顾清越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牛皮纸包。展开是晒干的紫苏叶,经络分明如工笔画。
"试试裹着吃?"顾清越拈起叶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掌心。许南星触电般缩手,瓦罐差点打翻,被对方稳稳托住手腕。
这姿势让两人呼吸近在咫尺。许南星望着对方睫毛上沾的晨露,忽然想起昨夜读的《浮生六记》。芸娘将茶叶置于荷花心,沈复说他来世要作女子与妻再续前缘。煤炉腾起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她鬼使神差开口:"你说前世......"
"许家妹子!"巷口传来云四娘的破锣嗓。两人弹簧般分开,撞得煤炉火星四溅。穿玫红的确良衬衫的老板娘叉腰站着,身后跟着三个戴红袖章的男人。
"有人举报你们搞资本主义享乐!"最胖的那个踢翻装梅子的竹篓,"又是酸奶又是华侨货,钱哪来的?"
许南星刚要开口,顾清越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苍白着脸摸出工作证:"同志...咳咳...这是侨联特批的...咳咳...芒种节气研究项目..."演技精湛得让她愣住。
趁红袖章们传阅证件,云四娘猛掐许南星后腰,压低声音:"傻丫头,东街王麻子盯你们半个月了。他姘头在供销社,见不得'双生记'抢生意。"
危机解除已是正午。两人收拾残局时,许南星发现煤灰里躺着枚银质吊坠——雕着民国式样的并蒂莲,系绳被火燎得焦黑。
"你掉的?"她递给顾清越,却见对方神色骤变。向来从容的归国华侨,此刻指尖颤抖如风中蝶翼。
"这是我母亲..."顾清越突然收声,转身时脖颈绷成倔强的弧线,"该准备试吃了。"
许南星望着她背影,想起那个暴雨夜。顾清越烘衣服时哼的英文歌,调子像极了弄堂口留声机放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当时水珠正从她发梢滴落,在砖窑地面洇出小小水洼,如同此刻心潭泛起的涟漪。
试吃会定在黄昏的国营饭店。当紫苏青梅酸奶冻端上八仙桌,许南星特意将并蒂莲吊坠压在碟底。顾清越切块时手指一顿,银链在玻璃器皿上碰出清泠声响。
"这道点心叫'旧时雨'。"她抬眼望向窗外火烧云,"家母曾说,有些滋味要等雨停才能尝出回甘。"
许南星忽然明白,那吊坠准星图案里嵌的不是宝石,而是干枯的梅花瓣。就像她们秘而不宣的心事,在时代缝隙里悄然酿着,等某个芒种时节的惊雷来催熟。
许南星的手指在案板上停顿了三秒,糯米粉簌簌落进青瓷碗时,她忽然想起顾清越昨夜说过的话。
"真正的红豆沙,要像吻一样绵长。"
此刻后厨蒸腾的热气里,她耳尖发烫地揉着面团,不锈钢操作台倒映出窗外梧桐树斑驳的影子。八月的蝉鸣穿过玻璃,与裱花袋挤奶油的沙沙声交织成奇异的韵律。
"南星!"云四娘风风火火闯进来,旗袍盘扣松了两颗,"那帮老顽固在祠堂烧了你爸的遗书!"
木勺哐当砸在灶台,红豆沙溅上许南星的手背。她顾不得烫,抓起围裙擦手:"烧了哪份?写着祖传秘方的那张?"
"烧的是你爷爷当年立的字据。"倚在门框的顾清越突然开口,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淡疤痕,"证明这栋祖宅厨房该归长房所有。"
许南星僵在原地。晨光从顾清越身后漫进来,将她睫毛染成琥珀色,那些永远从容的轮廓里,此刻却藏着欲言又止的震颤。这让她想起三天前在阁楼发现的铁盒——民国三十年的地契,泛黄照片上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女子,还有顾清越藏在枕头下的褪色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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