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他环视一周,"全部人。"
完了,摊上这种事情。万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们一群人的脑袋根本不够砍。
一瞬间,安伶的脑子里有了好几种可怕的死法。她们一群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有罪无罪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这人,恶名在外。
"大人,请慢。"老板娘从外间进来,她盈盈俯首向李宴道:"大人,请给在下一个面子,留下这位舞姬。"她用手指了指安伶。
李宴打量了老板娘一眼,"理由?"语气冰冷,但不算差。
老板娘凑近了些,细声道:"这女子是傩戏人,明日需为魏国公夫人做次傩戏。"又补充一句:"已登记在册。"
"傩戏?"李宴扭头朝安伶看了一眼,只见这舞姬额头伏地,跪在地上。
他走前几步,停在安伶跟前。
"抬头。"
安伶依令抑起头,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
"竟有如此年轻的傩戏人。"他话语中似是不信。
老板娘道:"她是有官府手牌的正经傩戏人。"
傩戏人在这个世界是个特殊职业,能出现的地方是大型祭祀,或是权贵家中有人大病驱鬼。每次行动需上报官府报备,不得私自行动。有民间传闻,傩戏人断六亲才得以通鬼神。久而久之,普通人不敢得罪,也不敢靠近,怕沾染了不必要的因果。
安伶这份兼职因是花娘的介绍,老板娘才得知她的身份,身边其他人并不知晓安伶有这层身份。
"既然如此,让她随我去吧,恰巧明日我拜会魏国公。"
李宴直起身子,走了几步,发现安伶还在那跪着,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老板娘提醒道:"安伶,还愣着干嘛。"
安伶一惊,这才站起来,垂着头赶到李宴身后。"大,大人,小女还需带上备装。"
"去吧。"
安伶悄悄向老板娘看了一眼,老板娘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她这才出了门朝自己的住所疾步而去。
果然,老板娘令人给了她纸条,魏国公之子魏清得了游魂症。原来确有其事,怪不得老板娘为她说话。
她拿起一个蓝底描黑的面具,这是老傩戏人留给她的。在老傩戏人死去的第七日,花娘亲自交到她手上。
"人在面具在。"花娘神情凝重,很认真的告诉她。
在那一刻,她几乎想却步,但对逝者已做了的承诺让她无法拒绝。她以前喜欢傩戏,只是个人喜好,觉得这种传统色彩浓烈的文化需要更多人了解并传承。她甚至自己制作过面具,亲手绘制,而这副面具,显然不一样。
接过来时,明明是木料材质,手指却像摸到了冰冷的金属。好一会,才感受到属于木材的温度,及纹路。面具上的眼睛怒目圆睁,令人望而生畏,她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别过头去。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它,那老傩戏人用粗粝手抓住她的手,引导她摸上去。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她还来不及尖叫,刺痛又倏地变得酥麻。它……似乎在吮吸着她!
那一瞬间,它仿佛活了过来,肉眼能看到面具的"脉络",像神经网一样四通八达。在幽暗的烛火下,显现出千丝万缕的暗红色血丝,泛着烁烁金光,交织相错。她正待接近看清楚些,就一眨眼工夫,又完全恢复了正常,似乎刚刚只是自己的幻想。
她的手慢慢离开它,抖动得与她的心跳一样,不受控制。她吃惊地抬起头,撞上老傩戏人的眼睛,老人笑了,眉眼弯弯。
她缓缓道:"是你了。"
来不及细想,怕阴晴不定的李宴大人久等,安伶赶紧把面具与法衣装进包袱里。到了楼下时,李宴人已经在马车里等着。
"上来吧。"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谢大人照拂,小的跟随着马车便好。"安伶不敢也不想与他同坐一车。
"上来。"这次语气强硬,是命令了。
"是。"安伶赶紧上车,再不敢多言。
车厢里,李宴懒散的支起一边膝盖半撑着躺在里面的白狐兽皮上。虽看不到他的模样,但姿态风流,自有一股……情调?安伶的脑子不由得想起说书先生所述的帝王秘史。
他的马车比一般马车宽敞,装饰华丽。以安伶的见识,里面的布置可抵一个平安街上的宅子。
"你不用怕我。"李宴瞄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安伶。
答不是,不答又不行。
安伶赶紧搜索了一些上学时写作文用过的形容词,"大人光风霁月,小女见到大人,有敬畏之心,也是正常的。"
隔着面具,李宴展言一笑,"挺会说话的,我喜欢。"又问:"你年纪轻轻,为何做了傩戏人?"
难道我能跟你说,是因为你的缘故被抄了家流落街头,为了不饿死做的么?
当然不行。
安伶挺直腰板跪坐在那,努力在微晃的马车上保持端庄的仪态,微笑回答,"大人,小的父母早亡,为谋生而已。"
"傩戏人可不是想做就做的。"显然,他不信。
这题安伶答不出,她自己成为傩戏人也是糊里糊涂。这李宴问得这么仔细,难道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你想问什么能不能直接问!
她吸了口气,伏下身子对着李宴道:"大人,小的以前见过您。"
"哦?"李宴盯着她,想寻找有关这张脸的记忆。
女子正是春花般的年纪,鲜艳而娇嫩。他没有印象,比她好看的美女又不是没见过。她们大抵是芸花一现,绽放过最美好的时光便悄然褪色。
安伶识趣的帮他解释,"小女安伶是一罪臣之庶女,抄家那日见过大人,当时人数众多,大人没有印象也是正常。"
面具后的李宴眯着眼睛打量了安伶半晌,还是没有印象。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父亲安国怀,之前是盛京城太仓监令。"
"哦……记得了,"他的语气拉长,似在回忆,然后勾勾手,"过来。"
安伶只得向他跪爬了两步,到了他跟前。
"你可会怨恨本使?"
"哪敢!"安伶一脸惊恐,赶紧匍匐在车板上,"大人是为圣上办事,小女父亲犯了事,这不是容得小女置喙的事情。"
"唔,你还算懂事。你们家只是脱了官眷,并未流放,你为何独自一人?"他歪着头,似有数不清的问题,看来这位李宴大人疑心病挺重。
安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苦楚的颜色,"像大人这般金枝玉叶的贵人,可能理解不了小女的困境。"
"说来听听。"他示意安伶说下去。
"父亲有八房小妾,生母早亡,若小女与父亲在外相遇,父女间可未必认得……"这是她安伶的借口,又何尝不是原主的状况。这种地位,跟府里的丫头地位差不多,况且主母刻薄,跟着她哪天把自己卖了换钱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李宴听明白了,他语气颇为同情,"你是个可怜人,以后就跟着我吧。"
不用了吧!跟着他跟卖身做丫鬟有什么区别?搞不好哪天他心情不好自己还担心小命不保!况且他现在天怒人怨的,哪天倒台了,会不会殃及池鱼。
她赶紧说道:"谢谢大人怜悯,小女已经有自己的营生,能养活自己。"
"呵,呵,"
他这轻轻一笑,使得氛围又到了临界点,令安伶毛骨悚然。
"我可以让你没办法营生。"他轻飘飘地说道。
这下子,一股压抑的气压笼罩着安伶。这人变脸好快,自己的命运在他眼里就像只蚂蚁一样,安伶又怕又无奈,只得说道:"有幸追随大人,是小女的福气,就……小女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宴仰了仰头,并未说话。
安伶只好微微抬头,鼓起勇气问:"小女想知道每个月月钱多少?"
李宴还是没有说话,安伶以为自己又让他不愉快了,正准备叩头谢罪,却听得他噗嗤一声笑了。
"这样,"他手执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现在的工钱,我出三倍。"
噢,安伶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欣喜。
李宴觉得好玩,又用折扇挑起安伶的下巴,看着她笑道,"你可别想着狮子开大口,我要调查你可是易如反掌。"这人的情绪变化无常,上一秒像是风雨欲来,下一秒又开始风和日丽。
安伶心中骂到,你平日不知贪了多少,还来计较我一个小人物的工钱!脸上陪笑道:"那是自然,小女只求三餐温饱,哪敢造次。"
"嗯,"李宴躺了下去,吩咐道:"给我剥个橘子吧。"
安伶乖巧地从檀香木小矮几的果盘里拿起一个巴掌大的蜜橘,小心翼翼剥起来。这个世界水果的种类不丰盛,市场上有卖的橘子多数价格昂贵且不太甜。几个月前花娘带她去一富贵人家做了场傩戏,别人送了几个橘子,花娘珍重收下。
回去后安伶分了一个,高高兴兴拿回家吃了一口,差点没吐了出来,酸得要死。三娘却高高兴兴把剩下的都吃了。
"这种东西珍贵,你不吃可别糟蹋了。"她吃得津津有味。
"不酸吗?"安伶问。
"酸酸甜甜的,我喜欢。安伶,谢谢你。"三娘一脸满足,脸上那笑容是安伶从未见过的天真烂漫。
三娘呀,也只是二九的妙龄女子,却被生活折磨出了贤惠的模样。
安伶顿生怜惜,"三娘,等我以后日子好了,给你买好东西吃。"
三娘眨眨眼睛,抿着嘴笑。
那一刻安伶想,以后等自己赚了本钱,便带她离开陈富这种人,三娘应该有更好的人生,陈富这种人不配!
如今斯人已去,徒留叹息。
不想了,安伶收住自己的心神,恭敬地把剥好的橘子双手奉上。
马车里弥漫着橘子特有的芬芳。引得她想起那囗橘子的酸,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呵呵。"
只听得李宴一声轻挑的笑,安伶眼前出现了一瓣橘子,她倏地不知所措,却被李宴的手吸引住了。手指修长,温润如白玉,又不失男人的骨节分明。
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如传闻中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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