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白月光如人面,林中竹篁似泼墨,周匝环绕凄厉虫鸣,重重树影下无人声。
夜色弥漫空中,织成密集大网,将所有腌臜之事掩隐其间。
往日活泼乐天的恭宁此刻一言不发拽着毕无晦埋头穿行于纷乱林间,而任凭恭宁如何大力紧攥,手腕刺痛异常,毕无晦亦是寡言神伤。
眸中恼色渐涨,恭宁终是不可忍耐,“明璇,你放才为何要阻拦与我?如若不然,我仍可痛斥那老妇几分!”
“罢了,桓老夫人何错之有,”毕无晦无声哭泣,泪珠滴滴滚落,“我不过小小寒门而已,又如何能奢求桓公子?”
方才,二人于林间小道窃听。
听声辨人,知是桓老太太与潜逃夜宴的桓邵元,老太太似是极愤怨其不遵劝解,抬手便狠狠给了自己这唯一嫡孙一巴掌。
老太太坐伺良久,似是料定桓邵元会逃至此幽篁小径,夜深窃语恐惊扰旁人,苍老严肃的声音响起,“三变,莫怪祖母逼迫于你,可你要知这世上之人皆分三六九等,门户不齐居高降衡,为礼法所不容,你与她不可相配。”
瞥见孙子低沉默然神色,老太太终是不忍,颤巍巍由仆从扶起走到桓邵元身前,递与他一蚕丝帛书,循循善诱道:“我知你不喜今日之事,祖母亦不会逼迫与你,本近日上门女眷皆为丰门充数之辈,断断不可入我桓氏。”
“此帛书上皆为祖母与你父亲相看适龄的高门嫡女,与你大有裨益。待皇上不再深究你婚姻之事时,祖母自亲上门与你说得良人。”老太太缓缓展开那软绵帛书,各色妙龄少女映入眼帘。
桓邵元不欲与老太太多起争执,随意一瞥,登时蹙眉,皆为望族大姓,其父或族人朝中官位不定,有官居清显之位者,亦有身处底位者。
不满与可笑情绪溢满心间,桓邵元看向其中一少女,“祖母岂非是来嘲弄孙儿,”桓邵元嗤笑手指一处,“堂堂中领军大将军之女竟比不上一小小里正嫡女,祖母何至于此,莫不是以为孙儿只堪相配此等?”
老太太听了这话,不觉又气涌心头,只觉孙儿故意为之,“庐安何氏乃旧族大姓,今虽不比从前显赫声迹,但仍为望族后嗣,岂是那毕姓可比拟的?”
士族多重门第,皆与大姓望族结交姻亲,此事无需老太太多言桓邵元自然明白,既如此又何必再问。
“那中领军大将军虽为圣上亲封,但到底是草莽寒门,与我桓氏不可相提并论。”老太太疑心桓邵元异常举止,言语间警示于他,“且说那恭宁公主亦是不可,她本就非圣上亲子,血缘不可查。一来,与皇室过从亲密恐遭旁族忌惮打压,不立桓氏基业,二来,驸马身份特殊,于朝中不可高升只得闲职。”
老太太暗暗细察桓邵元神情,见他无异才放下心来,唯恐桓邵元会对来往贵女心生好感。早前不顾族中反对执意将那不明身份之人带入府中已引得族中长老不满,如若再将姻亲大事落于寒门庶子之上,只怕桓邵元地位难保。
本老太太是不愿将那身份不高之人邀入府中,可奈何圣上曾密问桓斡,有意将恭宁公主下嫁。为防见罪于圣上,桓斡只能应允,后以桓邵元心意为重为由,相邀建京妙龄女子,由桓邵元亲决与否。
因近日烦忧朝中诸事,尽心竭力,桓邵元只觉力倦神疲惫,尽管不与老太太所言同和,也低声道:“祖母所言极是。”
后行过四跪八拜礼,起身退去。
正因此举,躲于暗处的恭宁与毕无晦皆以为桓邵元亦是拥促此中想法之人。
毕无晦自闺阁之中便听得桓邵元名声,文通经达,解诸国语,仰坐胡林,乃真君子也。
数年前,圣上广施恩德,遍邀官员亲眷于邺陵城共庆贺元日佳节,宴席惊鸿一瞥,毕无晦自此一往情深,痴恋不已。
而今,不想听得此诛心之语,毕无晦不免泪落不歇,心痛难忍,苦求恭宁带她离去。
*
次日,桓越清还未穿戴整齐朝服,便有人来报,“主子,府外给事中大人求见。”
今为还朝日,桓越清猜测褚季凌或有行动,不想来得如此之早,堵于府外,倒叫桓越清不可置之不理。
踌躇半晌,桓越清对袖手道:“去回话,就说我已入宫,若有要事商议可去太常寺寻得。”
袖手领命而去,桓越清命侍从,“速速修整,备车南偏门,今从此处出府。”
那夜密谈,桓越清便明了,褚季凌乃圣上抗衡士族的一枚棋子,委以重任渐渐取代士族朝中要职,必然他的一言一行也处于圣上监视之下。
言及摒弃士族转换阵营之事,恐正是圣上授意,可她身怀密事万万不可使旁人知晓,为今之计唯有紧紧依靠桓氏而存。
是以不便与褚季凌接触过多,未免祸及己身与他。
桓府南偏门近水临山,少有行人,一路走过见仆从将双层云母琉璃窗扇卸下一层,秃枝随风摇曳,点点绿意上头,有一人正仰头赏初春之色。
瞥见那人面貌,桓越清叫停车舆起身下车,脚步匆匆忙迎上去,“不知太子殿下大驾,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平素随和,倒也不拘礼数,颔首示意,“是我来得突然,倒是唐突了。”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交于越清。”
“殿下请讲。”
太子笑着说:“陛下历来厚重给事中,朝中称赞其,为人明达善辩,以文才著称,长于文记。是而,特赐批准,以历朝《国史》为据,考订异同,编撰当代《大乾录事》。”
桓越清邀太子于茶楼小坐,拱手奉茶,心中却沉思几分,陛下欲以《大乾录事》为记载,传扬四海,固守民心,供百姓与后世解大乾文史。
如此行事乃历朝历代皆有,史书大都期以皇上建朝为始,天文历法,桑种农耕等为册编写。是以此项公务非皇上亲近之人不可任之,桓越清自觉不相称。
“而编撰一本以国为基来载入的文书,涉及诸多,非一人可成事。”太子嗓音温润,细细阐述,“陛下本欲以国子祭酒为辅助给事中,可给事中褚季凌当朝向陛下举荐一人,言其为不二人选。”
桓越清不解,“为何是我?”
太子此番特意前来,故言修史撰论之事,桓越清再如何不明,也该知晓褚季凌推举之人唯她耳。
平静神色不复,早前恶语相向之人,现又如此紧追不舍,岂非只是为那相邀归附之语为由,未免过于浅薄,毫无可信之力。
桓越清恼他不懂局中进退,只一味率性而行,来日未免牵扯良多无法割舍。不知该如何作为,桓越清索性不再想。
茶楼园中山林池水之美,左山右湖,太子自执扇而立,浅笑不语,回首瞭望,远处一人影渐近,颇有旭日冬升,器宇轩昂之态。
“越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我奉命督促你二人尽快行事,不得不行此举。”太子挥手招来车架,登车而去,“褚兄托付与我,盼一促膝长谈时机,今日在此还望摒弃前嫌,共商皇命为重。”
桓越清立于一旁,无奈苦笑,不成想太子殿下居也有如此顽劣时刻,来去匆匆倒真未给她逃窜时机。
不待她多思,褚季凌已然快步临近。
无名怅惘由心起,桓越清眼睁睁瞧着他一步步踏入,似要躲避却觉身子有千斤重,不曾挪动半分。
实属不愿他入这棋局,偏他横冲直撞闯了进来,而今终得相见,桓越清正欲开口……
褚季凌回身紧闭门户,屏息凝神方道:“那夜剖心表志,原以为能得诚意相待,不想桓兄顾左右而言他,终日闭门不出,对我更是退避三舍。”
“无奈,便求于太子殿下,盼能与桓兄一叙。”褚季凌凝视一旁垂眸不语的桓越清,心中情绪纷杂侵扰神智,是而不顾后果偏要见他一面。
桓越清问道:“何至于非要见我?”
少年棱角渐退,言语间亦收敛几分,难得在桓越清前温声答道:“那日我虽饮醉,可仍觉桓兄似有话说与我,可待回去如何苦思终不得其法,无奈自是亲自求证于桓兄罢。”
本就不愿论及此事,桓越清一听只教簪白端来酒果茶水作掩护,状似不经意道:“褚兄,茶楼口舌众多不是密语之地,今日只谈公事,不论私情。”
簪白候于身侧,褚季凌再如何求知也碍于外人在场不便言说只得就此作罢。
桓越清乃太常丞,礼仪文化自然管得,可如此重大之事,关乎举国声望,托于一介小小官员,恐难教人信服,“不知陛下所命,这《大乾录事》究竟如何可作?”
“今朝陛下降旨,不仅命你我撰写《大乾录事》,更有排定天下士族门第重任。陛下授意,士族排定不以士族门第为唯一准则,应当以朝中冠冕者为高下之判。”①
闻言,桓越清心中一惊,陛下竟是此时便已对士族施行威压政举,如此大兴劳力修缮氏族志录,舍弃氏族普谍之学②。
可桓越清只觉陛下此举实在冒险,恐有触怒士族之嫌。
皇室宗族兴盛时短,内部争权夺利多杀戮之事,而士族宗亲历经数个朝代更迭,底蕴深厚,姓氏显贵。
大乾建朝多仰赖士族托举,故而宗族势力或比肩皇权,堪称富室强宗。
贸然触及士族利益,且正值新朝初建,兵民大部皆为士族旧部,各州凝聚不强,如若朝中有难亦是鞭长莫及。
桓越清忧戚不尽,坐窗处冷意凝结了她的思绪,无法揣测圣意究竟如何?
是虚有其意还是事实如此?
褚季凌依旧言说,“朝中积弊,实非一日,自古改朝换代,大姓不改③,世家多者九族,少者三世④。桓兄,我知你非那等追名逐利之徒,幸得陛下爱戴,特请求桓兄与我共同谋之,不知桓兄意下如何?”
听着那壮志豪语,桓越清陡然清醒过来,她蓦然扔掉茶杯,冷眼说道:“我不愿!褚兄,我出身桓氏,自然以我族荣耀为先。”
“人分三等,皇亲与高门士族乃贵族,寒门庶民地主属良民,农工商户皆为贱民。氏族大姓为先乃祖制,你今如此行径有违礼法。”
“褚兄,尽早抽身为妙啊!”
注:
1.该段为真实史料,引自唐太宗李世民贞观六年命吏部尚书高士廉编纂《氏族志》。
2.普谍之学,简称普学。指流行语士族高门阶层,名门望族家谱的学问,被人们看看作一种重要的知识资源。
3.改朝换代,大姓不改——《贞观之治》
4.多者九族,少者三世——《晋令》
下一章大戏来啦,比较重要,读者宝宝们不要错过和跳过哦,不然恐怕前后会不连贯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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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修史攥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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