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宫闱乱案前说过往

朗清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其他人都下去,皇姐留下。”

待宫人都出去后,谷梁槐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小王想问问现任的齐蒙陛下,你父皇亲笔所签的文书,在你这儿,应有同等作用吧。”

凝兮见周围也没别人,十分自觉地走过去接过信,递给了朗清。

朗清很快拆阅,果然与他所知的内容大致相同。将信放到凝兮手上,朗清说道:“贵使有话直说,有没有作用,朕自会定夺。”

凝兮一目十行地阅读。

信上书:齐蒙谷梁,虽为二姓,实则友邻。为贺谷梁王四旬寿诞,双方君主,达成共识,特立此约。以边境彩纱烟为信,齐蒙国需无条件向谷梁国提供由铜水城经验最老道的工匠所打造的兵器,不得低于总数的三成,并配专人护送至谷梁国境内。为来往便利,齐蒙国一众官员需对谷梁国贵族跪地亲迎,如见皇室。

信的末尾,确有前任皇帝,也就是凝兮朗清之父的亲笔签名,并加盖齐蒙帝印。

竟是一封不平等条约!

不知道这所谓的父皇是被谷梁拿住了把柄,还是脑子出了问题,竟会签署这种离谱的东西。

只听谷梁槐道:“前些日子,谷梁照往常一样,挥兵进攻齐蒙边境,燃放彩纱烟。可闻见信号便该送往谷梁的兵器,却迟迟未达。想来是换了皇帝,还不清楚流程,小王特来提醒。”

“此事朕会考虑,贵使先下去吧。”朗清挥了挥手,示意谷梁槐退下。

“齐蒙陛下,您可以考虑,但信总该还给小王。否则,消息什么时候传到了北恒皇帝的耳朵里,小王倒是无所谓,就怕齐蒙再无后盾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不知是不是地理位置不妙,齐蒙常年遭受天灾,譬如今夏,旱事四起,百姓叫苦连天。虽有铁铜矿脉正在挖掘,但国库现银不足,只好每年进献奴仆特产,换来北恒的接济,如此倒也平安无事过了几十载。

在北恒看来,多一个盟友比多一个敌人更合适,若是谷梁齐蒙二国联手,只怕边境再无安宁之日。

平衡就这样形成。

谷梁既有能力拿到这样一封不平等条约,为何不直接吞并齐蒙国土?

凝兮仔细想了想,若是北恒看见谷梁将齐蒙吞并,为保边境,或许会倾尽国力以镇压,届时最有可能的,便是两败俱伤。

谷梁自然不愿承受此果。

“皇姐,将信还给贵使。”朗清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凝兮走下台阶,把信扔在谷梁槐胸前,动作行云流水,俏脸微微含怒。

看得谷梁槐一阵痴迷。

“小王告退。”说完这句话,谷梁槐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凝兮一眼。

待谷梁槐离去后,凝兮立刻问出心中疑惑:“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朗清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方才的剑拔弩张,他用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阿姐,自母妃去世后,咱们的父皇就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我动辄打骂。阿姐当时住在云舒寺,所以不了解。”

“等等,我住在云舒寺?”凝兮大吃一惊。

朗清点头。“母妃去世,阿姐便住在云舒寺为母妃守了三年孝。直到几个月前父皇逝去,回光返照时想起还在宫外清苦的阿姐,心疼至极,留下口谕免了阿姐你在他老人家仙去后的孝期。正因如此,阿姐才得以从云舒寺被接回。”

“那云舒寺的见远大师,应该见过我吧。”

她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

“自然是见过的,阿姐的玉牌,还是见远大师亲手所刻。”

朗清看着凝兮呆滞的表情,有些疑惑。

“没事,你接着说。”凝兮不知见远大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自己,或许他没有装,只是没有将实情告知,若有机会,一定要再找见远大师问清楚,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父皇的去世,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怀疑,是中毒。”朗清眼神中带着一丝怨恨。

“中毒?”凝兮不解:“中毒不是很好分辨吗?比如嘴是黑的,指甲是黑的。”

“父皇的外表没有任何异样,就像是睡着一般,但他确实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朗清耐心地说道:“我查了很久,终于有所收获,谷梁国境内有一医仙世家名唤长溪涧,除精通医术外,对毒术也颇有研究。涧内有一种剧毒,世人称为万盏灭,中毒者日渐癫狂嗔怒,迷蒙恍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最终内里耗尽而亡,外表却与常人无异。”

凝兮睁大双眼:“所以长溪涧的人给父皇下了毒,逼父皇签署约定。”

是如此了。

朗清点点头。

回宫这些日子,凝兮通过阅读书籍,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详细的了解。谷梁王年少登基,野心勃勃,多年来常常骚扰北恒和齐蒙边境,但多是小打小闹。三年前他以庆贺四旬寿诞之名,邀八方来观。谁知筵席之后,谷梁竟扣下了贺寿而来的北恒使官,斩于临澜江恒谷段前,北恒震怒,恒谷之战正式打响。

这三年来,谷梁不知从齐蒙掠去多少兵器补给,想来全是用于战场之上,对付于齐蒙国有恩的北恒了。

“朗清,我想起一事。先前我居于安宁村,曾见一夜之间村民全都失了踪迹,临澜告诉我,他们私底下与谷梁有生意往来,依你之见,是否与此事相关?”

忽略凝兮提到江临澜的名字,朗清答道:“确实如此。不仅是安宁村,齐蒙境内有不少人都被各地官府暗中下令协助完成兵器运输一事。”

凝兮明白了,炼器需要人力,造船需要人力,护送也需要人力,为掩人耳目,官府不好亲自参与其中,只能强迫民众。难怪离村之日张叔张婶儿对喻承百般忌惮,被拉做苦力参与渡运,百姓无力抗争,不仅失了自由,更是违心违德,罔顾祖制。

“现在你想怎么做?”凝兮问。

“我不愿对谷梁俯首称臣。可阿姐,若这些年齐蒙暗地提供兵器给谷梁,助其侵略北恒的消息传出去,失了北恒庇护,又遭到谷梁报复,腹背受敌,齐蒙便危险了。”

“朗清,据我所知,我们的兵力并不弱。”凝兮在书中看到过,齐蒙铁铜矿产资源丰富,由于常年参与挖掘锻造,民众身强体壮,若非天灾频发,齐蒙也不必对北恒俯首。

无奈地摇了摇头,朗清说:“谷梁槐一路来到珂迩城,畅通无阻,阿姐可知是为何?”

“因为条约中说的见谷梁贵族需跪地亲迎?”

“正是如此。这些年,谷梁来往皇城已不是一次两次,相关的官员受尽磋磨,却不敢言说,生怕谷梁使者来齐蒙的消息走漏。谷梁槐在你我面前尚且放肆,私下里不知道对官员们如何颐指气使。”

朗清顿了一会,接着说道:“登基以来,我也只能命城中以及周边各村县加强防卫,若见到聚集的外族士兵欺压百姓,尽力阻止。阿姐,明面上,谷梁屡犯边境,虽是为燃放彩纱烟而做给别人看的戏码,但冲突之下民众流的血是真的。私下里,他们欺压官员,亦无人敢反抗。”

凝兮突然想到一件事。

静默良久,朗清说:“阿姐觉得,这样的齐蒙,如何能战胜谷梁?”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是战胜对手必不可少的因素。这几年来,齐蒙习惯了被欺压,上上下下都不敢有反抗的意识,确实有些难办。

凝兮叹了口气,将曾经的遭遇一五一十说明,“我还在安宁村时,曾为求医夜里独自出门,遇到过这个谷梁槐。”

朗清闻言,双眼瞬间蕴满担忧。

“他欲强行纳我为妾,危急之时,一队巡逻的士兵突然出现,调查他拖住他,才让我有机会逃脱。”凝兮看着朗清,有些感慨,“原来冥冥之中,我竟是被你所救。”

朗清生气极了,“这狗东西谷梁槐,谁给他的胆子竟对阿姐无礼。”

“刚刚他看我的神情,让我很不舒服。可我现在已是公主,他尚敢如此放肆。朗清,谷梁如此欺凌,齐蒙当真没有办法应对吗?”

朗清突然笑了笑,“阿姐,若是有法子振奋人心,你可愿意?”

“什么?”

“阿姐,没有胜算的事我不会去做。杀父之仇,欺姐之怨,辱国之恨,我怎能忍?我早就有心发起反攻,可士气低迷,齐蒙如何能敌?”

“朗清,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凝兮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比斩杀谷梁二皇子,更能唤醒人心的了。”

“你想杀了他?”

“有何不可?”

“可是,人命关天。”凝兮有些没反应过来。

“阿姐,你在讲笑话吗?他是敌人,是齐蒙的敌人。”朗清不可置信地看着凝兮。

是啊,谷梁槐是敌国皇子。面对欺辱,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甚至是灭国,圣母一般的善良就是软弱。

有些事不可为,但有些事,必须有所为。

凝兮想,如果能有镜子让自己看清现在的表情,会不会跟电视剧里黑化的女主角一模一样。

她一个现代社会成长起来的女孩儿,怎么就成了轻言取人性命的恶人了呢?

恶人,何为恶人?

冒犯生命为恶,守护生命为善。若为守护,必行冒犯,当如何评说?

人性复杂,绝不是简单一个词就能完全定义的。

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朗清,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刺杀谷梁槐,你要如何占得一个理字。”

朗清抬起头,“若他犯了我齐蒙律例,自然该死。”

“什么意思?”

“阿姐,欺压百姓的事他做惯了,即使以此问罪于他,谷梁槐只需用身份之别便可轻易盖过。可如果他冒犯的是我齐蒙贵族,这身份之说便不顶用了。我身边防卫一向森严,寻常人没有机会近身。阿姐你不一样,你是我长姐,身份高贵,又一向不喜张扬,性情和顺,从来只有几个伺候的婢女。冒犯公主是死罪,他既然觊觎阿姐,不妨就给他机会,不怕鱼儿不上钩。”

凝兮冷笑:“你想用我做饵。”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阿姐,为了子民,你不愿意吗?”朗清琥珀色的眼眸满含温柔,摄人魂魄。

凝兮心下了然,原来他这些日子的关心,都是为了今日劝说自己入局。可笑,她竟真以为他存有一丝亲情。

所以自己会失去什么?

清白?名誉?还是性命?

孑然而来,凝兮无甚枷锁。朗清对她所言,九分真,一分假,夹杂着所谓的真心,实则是道德绑架,是精神控制,目的只是为了让她乖乖听话罢了。

曾经的她若当真低调温婉,又怎会用活人作马凳?拾玖对她的恐惧,也不可能仅仅来源于暗室受刑。

朗清已把故事铺垫完整,时时刻刻提点她受万民景仰,现如今该是她报恩于皇室之时,真是煞费苦心。

事已至此,她有别的选择吗?

“你想怎么做?”

“阿姐这是答应了?”朗清心中惊喜,激动地抓住凝兮的手。

他早就知道,阿姐心系天下,更心系于他,纵使忘了一切,阿姐还是他的阿姐。

凝兮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自然答应,只盼阿弟你能记得今日我为齐蒙所做的牺牲。”

“阿姐舍生取义,朗清自然铭记于心。”他笑得很开心,若不是凝兮了解,还真会以为他只是一个纯真的少年皇帝。

议政室内燃烛将尽,朗清将计划和盘托出。

回到朝华殿的凝兮疲惫不堪,躺在床上盯着床幔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江临澜敲响房门。

“请进。”

轻轻推开门,江临澜端着一壶玉米羹进来。

“凝兮,听说白日里你胃口不好,拾玖煮了玉米羹,甜香清软,可要尝尝?”

起身接过,凝兮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临澜,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说。”

“你还喜欢我吗?”

江临澜耳朵泛起红色,凝兮直白得令他震惊。

“我本不该肖想,可一见凝兮,心中总是喜悦难抑,蒙不弃同入宫中,自知云泥之别,却否认不得相思二字。”

凝兮双眼微眯,似乎在分析着什么,她又说道:“或许你对我是有喜欢的,当日你为了保全我的名誉,跟我提起成亲一事,在你的心目中,名誉是否大过一切?”

“自然不是,名誉虽重要,可临澜认为,世人对女子过于苛求,更重要的东西比比皆是,譬如生命,譬如情谊。”

“你竟这样想,我还以为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将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凝兮表情放松下来,她听到了一个很惊喜的回答。

江临澜关切道:“凝兮,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突然有所感叹而已。”

在这个等级严明思维封闭的地方,江临澜突破常识的理解是多么珍贵。

喝完玉米羹,凝兮送走江临澜,坐在窗边思考今天接收到的一切信息。

惠风和畅,拂过脸庞令人心旷神怡,满宫寂静无声。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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