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刺泡 （六月十三）

回到房间，孙氏闷闷地坐在床头。

见到韩有牛了，她立刻小声抱怨起来：“你说说，二弟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韩有牛也不高兴，妻子被人当个贼，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爹，娘！”韩初一喊了一声，准备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耸了耸鼻子，突然嗅到一股甜香。

“爹，好香好甜啊，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说到吃的，韩有牛突然想起来，他一拍脑门，“哎呀，我忘记了。”掏了掏口袋，从里拿出一团绿油油的小包裹，“快看看，看我给你们带了啥好东西！”

韩有牛打开叶子，露出里面红润润的刺泡来。

个头都极大，个个都有成人拇指大。

有些挤破了，汁液流出来，空气里的那股酸甜清香更加浓郁了。

韩初一和孙氏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惊喜，这世界上就没女人不爱酸酸甜甜的味道。

韩初一拿了一枚，塞进嘴里，轻轻一抿，嫩滑香甜的汁液瞬间化了开来。

孙氏轻轻咽了一口口水，问道：“好吃吗？”

韩初一连连点头：“嗯嗯，真好吃，入口一点点酸，回味都是甜。”

她挑了一枚大的，塞到孙氏的嘴巴，“娘，你也吃！”

孙氏摇头：“娘就不吃了，你自个儿吃，总共没两个呢！”

展开来也不过两个巴掌大的叶子，能包多少个刺泡，数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超过二十个。都不知道够不够初一塞个牙缝的。

孙氏说着，被韩初一见缝插针塞了一枚。

韩有牛也拿了一个，道：“吃吧，还有呢！”

“还有？”

“多着呢！”

“哪儿有？”孙氏立刻问道，“这村子附近的，不都摘光了，那里还有？”

乡下没什么好吃的，大人小孩子甜嘴就靠这些山果。基本上哪个山头有个什么野果，什么时候成熟，大家都是了然于胸。

那些刺泡还没成熟，就被附近的小孩或者大人摘光了。

前些日子，他们家办丧事，再前些日子，老人生病，一家人愁眉惨淡的，也没人有心情去摘这些野果。

等这两天丧事告一段落，她突然想起来，去找，发现连刺泡树的叶子都被人薅光了。

孙氏问，初一也是一脸好奇的模样，韩有牛有些得意：“这就是我的本事了！我和你说——”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发现呢？”孙氏连连感慨道。

韩初一看着两人一个得意，一个懊恼，再没了之前抑郁生气的模样，一边吃着刺泡，一边笑了起来。

看来，这话题转移地很成功啊！

说实话，她都看透这两人了，都是‘窝里横’的货色！

这个‘窝里横’不是说那种对着亲人凶神恶煞，大呼小叫，乱发脾气，而对外人温和懦弱的人。

相反，他们都很重视家人。

两人的脾气都很好，但再好脾气的人被戳到了敏感点也会很生气。

就好比刚才，被二叔影射做贼的孙氏，明明很生气，饭桌上就应该发泄出来的。但她偏不，她说不出来。

总觉得自己没底气和人争执，又觉得如果和二叔发生矛盾了，以后一个屋子住着，一个饭桌吃饭，会很尴尬不自在。

而且二叔是爹的弟弟，妻子和弟弟发生了争执，爹也会为难不舒服。

所以憋着，憋到回屋，把自己气的要死。

但她又忍不住抱怨，她一抱怨，韩有牛心里也会想，我弟怎么这样？他看不起我妻子，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这个做哥的？

但若是让他和二叔打一架，他又不肯了。

所以每次遇到损害了他利益的时候，他都不敢，也不会去争！

总担心兄弟相争会伤了兄弟情谊，也担心爹娘会为难。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儿子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的，爹娘肯定会伤心。

于是吃了亏，就自个儿躲着郁闷去了。

殊不知，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啊！今天二叔说他吃不饱，下午，或者晚上娘娘就得找点东西给他开个小灶。

你不争不抢的，人家还当你不饿，不在乎呢！又或者早就忽视成自然！

好在，他们虽然不争，但好歹自我调节能力超强。

这会儿两人就为了一个偶然发现，还没人知道的刺泡林，而欢欣鼓舞。不然若是林妹妹那样的个性，韩初一觉得自个儿要愁秃头！

没一会儿，小小一包刺泡就吃完了。

孙氏站起身就要外出，被韩有牛拉住了，“你干嘛去呢？”

“摘刺泡啊！”孙氏说道。

韩有牛道：“都午时了，你看看屋外这太阳，热成这样，现在去还不热死，那刺泡又丢不了，休息一下再去。”

“好吧！”孙氏还有点不愿意放弃。

可见韩有牛一脸疲倦，也心疼起来，“你睡吧，睡一觉，咱们再去！”

孙氏话音刚落，韩有牛已经开始打鼾，她看了丈夫两眼，辗转反复，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申时，韩有牛牵着初一，喊孙氏，“走，咱们拿着菜篮子，再去摘些回来。”

去厨房拿了洗菜的篮子，转身就往门口走。

孙氏追了上去，又匆匆跑到杂物房，“等等，等等，我去拿篓子和柴刀，顺带带一捆柴，一筐猪草回来。”

孙氏和韩初一跟着韩有牛七拐八拐，从一片刺丛钻出来，进了一个野柿子林。

远远地就看到结满青柿子的树下，一株一株一米高的带刺灌木，上面缀着一颗颗小灯笼般的刺泡果儿。

这里其实并不远，就是隐蔽，周围都是荆棘，一个不小心脸上就会被刺刮出一道血痕，或者刮坏衣服。

农家人做衣服不容易，再加上野柿子没人吃，谁没事儿钻这刺丛玩儿，这才没发现里面居然有满满一片刺泡。

为什么都不吃柿子啊？

韩初一脑袋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旋即就被她抛之脑后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一片红彤彤的刺泡儿。

看到地上落了一些，还有一些好的被鸟啄吃了，韩初一心疼地脸都抽搐了。

韩有牛看着初一那一副小气样子，笑着打趣：“初一，你个小娃娃怎么这么贪心呢！这里还有这么多呢！够你吃的了。”

韩初一不高兴了，跺了跺脚，娇里娇气地喊：“爹！”

“行了，别撒娇了！”韩有牛帮着摘了几个，道：“初一，你在这儿摘着，摘多摘少随你意。你娘去割猪草了，爹也要去砍柴了。”

他拿着柴刀一边往林子外走，一边叮嘱道：“要是不想摘了，就在树荫下休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家。别在林子里乱走知道吗？走丢了，被猴子抓去做女儿别怪爹不找你啊！”

“……”韩初一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抓着脸颊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我才不信你呢！还真当我是三岁小孩，走丢了我不会自己回家吗？”

韩有牛，“听到没，别乱走知道吗？”

韩初一心想，真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了！

见韩初一没应，韩有牛还要折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去干活了，别偷懒！”韩初一连忙回道，然后又低低地吐槽一句，“啰里啰嗦的啰嗦牛！”

韩有牛：“……”这小屁孩是讨打了！没大没小的！

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韩初一快活地像一只小蝴蝶，在一片红红火火的小灯笼里穿梭。

韩有牛拿着砍刀找了一片杂树林，杂树林，其实就是成人拇指略粗的灌木丛，这山上的大树都是归村里的，除了枯死的，不让大家砍。

据说这山上有山神，要是砍多了树，碰到雨天，山神心情不好，就会发怒，降下神罚，山脉化作洪流淹没村庄，杀死对它不敬的人。

五六十年前，还是前朝时，山神就发怒过一次，那一次，天崩地裂，不仅附近的村子都尽数淹没，连山上的动物都没能逃脱。

那些大型的猛兽，如老虎、熊瞎子、野猪之类的不是跑了，就是被山洪一卷淹死了。

所以韩有牛并不担心留初一一人呆在野柿子林里，初一很乖，既然说了不让她乱走，她就肯定不会随便走的。

因为这山洪之事，村民们都不允许私自砍树，要砍，也要找村长批条子，砍完树，原地还得再种一颗苗子。

那次山洪事件太过惨烈，志云县县志记载：“后唐哀帝末年，志云县附近山脉，树十不存一，六月，阴雨连绵，山神怒，洪流肆虐，附近十村尽数淹没，几无生还。”

山洪发生在夜间，十个村子，全都被淹没，几乎无人生还。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偏偏后唐哀帝，骄奢淫逸，一生都只顾贪图享乐。

手下官员，也都是一些贪图享乐之辈！

不仅没有派人赈灾，连死人尸体都没有处理！正是这样的热天，尸体腐烂，恶臭连天，导致疫病横行！

在山洪中存活的人又因为疫病死去无数，逃灾的人又把疫病和动乱带去了其他地方。加之天灾**频发，整个国家就像陷入了地狱！

动乱一直持续了四十年，然后在新朝皇帝的领导下，推翻了后唐统治，建立大云朝！平民百姓的日子才算安稳下来。

大云朝史官在记录这件事的时候，将之形容为一场山洪，覆灭了一个国家！

等到大云朝建立，皇帝尤其重视山上的树木。

对于砍树之事，管理非常严格，新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五湖四海的外乡人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那时候山上虽然有些树，但还是有些秃。对砍树之事要求也更加严格了，得去县里找师爷批。

近些年，经过有计划地种树，山脉重新返青。树木长成了，管理没有从前那么严格，但也不是想砍就能砍的，有嫁娶建屋需要砍树，也得和村长报备。

村长再以季度或者年度，和县里报备！

韩有牛哐哐砍柴，孙氏咔嚓咔嚓割着猪草。

韩初一则美滋滋吃着刺泡，这整片的刺泡，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她一边摘，一边吃，很快就吃了个饱肚。打着嗝坐在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去摘。

拿着菜篮摘了大半篮后，初一摘疲了，瘫着腿坐在树荫下，背靠着树，看着柿子树上青涩的果子发呆。

话说，她印象里，这么多年好像都没吃过柿子呢！

怪哉怪哉！

想到柿子香甜的滋味，韩初一双眼放光。

可惜，还都是青的！

哒吧着嘴巴，她靠在树上睡着了。

夫妻两做完活回来，就看到初一已经靠在树上睡着了。孙氏本来准备把人喊醒，让她回家的。却被韩有牛阻止了。

“让她睡吧，我抱她回家就行！”韩有牛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起来，“这几天没吃饱，晚上总听见她肚子咕咕叫，还偷偷地去厨房灌水！估计也没怎么睡够，这会儿吃饱了，就睡着了。”

韩有牛和孙氏都经历过逃荒，那时候饿起来，树都被扒地没皮了。

所以即便这些日子很饿，他们也没开口说多煮些粮食。看着小女儿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没开口说给她给她多煮些。

家里那么多人，她要多煮些，那七夕要不要，长望要不要？

孩子吃多了还不干活，大人还得下地，更辛苦，是不是也应该多煮些？

所以即便心里不忍，也只能在干活之余，多找些能吃的，给小女儿填肚子。

孙氏摸了摸韩初一红扑扑的小脸蛋，看了一眼刺泡林的地面，她采摘过的地方，地上都是厚厚一层刺泡果蒂和叶子。

这可吃得不少啊！如果是现代父母，看到小孩吃了这么多野果，还会担心他们会不会吃坏了肚子。但对于连饥饱都成问题的他们来说，遇到吃的，能吃到肚子里才是正事！

看样子是吃饱了！孙氏点了点头，注意到，地上有些果子仅仅是咬了个尖尖，就丢了，估计是没那么甜。

如果是别人这么浪费，孙氏估计会大骂一通，但是自己的女儿，她却是笑眯眯的，眼里都是自豪，“我女儿真聪明，会吃！”

韩有牛道：“你也去多摘些吃吧！”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挑好的！”

“行！”孙氏眯着眼，给自己摘一颗，给韩有牛喂一颗，两人吃了个半饱，才抱着孩子，挑着柴火与猪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