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雪走后我一面让折玉暗中探查镇国侯的往事一面央了皇兄让我去宫中尚书房听学。
在陈不雪走后不久,皇兄便原谅了我的过错,待我的宠爱便恢复了往昔一般。
力压群臣为我在尚书房留了听学的位置。朝臣们见我听学来行事不如之前般放浪形骸,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前世玩溺于声色犬马好似一场大醉人间。
这般平静如水的过了三月有余。我一面感慨时间如流水,一面心焦迟迟查不出的陈不雪父兄旧事。
若不能查明缘由,我便要设法杀了陈不雪,且不论后果,便是下刀子那一刻我是否真的做得到,亦是两说。
为何我杀她便会痛成那般?
或许……我该下毒,虽不解恨,却不至于要不了她的命。
…
……
宣宁四年三月,初春。陈不雪一战成名,回了鄢都。
这一战捷报连连,满朝文武扬眉吐气,鄢都少年莫不是言称扶光将军。
听闻她双弓引箭,火烧王帐,打的单于落马。
王衡之更称其忠勇坚毅,敏锐果敢,国之良将。
他说出此话时正是陈不雪回鄢都之时,一个晨光和煦的初春。
那日杨柳依依,柳絮纷飞,隐有花香。陈不雪回鄢都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无数高门贵女为她而来。
百姓携果执花,满街红绸彩缎。太子领满朝文武相迎,远有琴鼓钟乐。
彼时我站在青玉楼上往下看,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方见到陈不雪的身影。
她身后跟着雍州兵,盔甲声与马蹄声应和,一列重兵入鄢都,气势恢宏。
陈不雪领兵在前,我见她黑了许多,人却愈发挺拔,双眸锐利,锋芒毕露。身上的黑甲上绘着狰狞的猛兽,沾着干涸的血迹。
她周身凶悍之气勃发,骑在黑马上,身量比之前又高了些。
一路驱马而来时,人群便缓缓静了。
我望着她,在这一方昏暗的屋子里,向着外面的璀璨。
陈不雪过青玉楼时,抬眸准确的锁住了我,我看着她,心蓦地一动,随后匆匆阖上了窗。
她重诺,我心中对于将知的事,说得上忐忑二字。
只因折玉查到的颇有些古怪。
陈不雪的父兄死于宣宁元年五月,据说是死在沙场上,便是在与匈奴对战之中。
可这件事却仿佛鄢都禁忌一般,史官笔上匆匆带过,茶馆说书皆不敢提。
便是询了几个老兵,亦是前言不搭后语,皆难言清。
前世陈不雪谋反前曾无比怨恨皇兄害她父兄,但皇兄却说并非他。
此时皇兄已成困兽之斗,没有必要去骗陈不雪。
若是二人都没有说谎,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此事可解,那么今生陈不雪谋反是否并非无解之局。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宣宁四年三月,陈不雪的庆功宴上,这件事曾令陈不雪待我恨之入骨,却无法杀之而后快。
此生,我知自己绝不该重蹈覆辙。
若说最初我与陈不雪虽是一场**,各自快活,独我付诸情爱,便也不算难堪。况且,她与我虚与委蛇,未必不是有所谋求。
难堪又让我尤为深恨的是,与她的五年间,我不知直接或是间接为她做了多少事。
可最终她待我刻骨的恨,除却我是兄长的妹妹罢,也是因为……
宣宁四年三月,我差点让她声名扫地、仕途狼藉,为众人耻笑于床榻之流,质疑她军功爵位莫不是谄媚皇室而来。
最重要的是……那一碗给她嫂嫂和侄子的的甜汤,是我送的。
这场庆功宴上我害了两条性命。
前世我见镇国侯府大夫人不胜酒力,恰逢御膳房为我送了一碗甜汤,我便给了大夫人。
想来因我声名狼藉刻薄狠毒之名,以至于世家不喜无意中更有仇怨,这一碗甜汤阴差阳错害了大夫人和小世子,这份祸事孽债,叫陈不雪待我恨之入骨。
起初那毒药并没有立刻叫人毙命,大夫人与世子回去后便病的蹊跷。
因我素来关注陈不雪,大约是庆功宴一月后,我便发觉了不对,无缘无故的何以二人相同症状缠绵病榻,只是前世我并不在意她们,因而也没有同陈不雪说。
陈不雪又朝事繁忙,大夫人不愿叫她忧心,亦不曾说。
只是我后来又见那病迟迟不好,彼时她族中正在商议她的亲事,我心中恼怒,她又不来见我,我便差人递了口信。
后来陈不雪果然便来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曾料到,等来的是她的滔天怒火。
“本宫?”我呆坐榻上,见她声声逼问,句句怀疑,亦是愤然,“本宫何必害你嫂嫂!她病在你侯府,本宫可从未去过镇国侯府内!你的侯府,本宫更无从安插人!只因她病了许久,见你不知,本宫方告知你。”
“嫂嫂,是中毒。”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将这话砸了下来,双眸因愤怒而赤红,“郎中判断,这毒已有月余。嫂嫂从不外食,她与阿忱,唯一一次同食的只有你的那碗甜汤,时间上亦对得上。”
我一时怔愣,难以置信的摇头:“不可能!那原是给我的……”
这话脱口而出,陈不雪亦愣住了,她仿佛被人打了一拳正中胸口,面色惨白一片。
“萧景云……”她再唤我名字,我亦明白过来,原是有人要害我,大夫人与世子替我挡了灾。
“我,我……陈不雪……”我百般无措,心中锐痛一片,赤脚下榻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陈不雪却猛地抬头,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得紧,积压着连绵的怒火,脱口的话凶且恨:“殿下的意思是指您毫不知情?还是说什么别人是要害你!皇宫之内!何人胆敢行毒!”
如今真是有口难辩,我伸手拉她衣袖,却被她挥开,仰头咬牙道:“阴差阳错之事我如何知晓?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从没见过陈不雪面上流露出那么深重的悔痛、愧疚,她哭了。
“我该如何对得起我父兄……”她仿佛不堪重负的靠在栏上,支撑着自己,“萧景云,为何偏偏是你。你的血……你……真是好算计。”
“我不曾算计你。”
那时我大抵是魔怔疯癫了罢,不曾听出她的弦外之意,只觉脑中一片乱麻,仿佛冷坨坨的冰堵在喉里,抬面看她,更是寒气扑颤,凉骨透心。
既我不快意,当即亦是钻了牛角尖,便也恨她如何能将过错堆我身上,要我做恨意的倾泻自己轻巧过去。
“是了,我便是如此。好好好,便是我的过错,因我恶毒因我刻薄惹了许多人,连累了你家人。我不知道如今你如何才能痛快,要我赔命吗?大抵我死他们生,你便畅快。可我偏不死,要你生不如死,我更畅快。”
陈不雪看着我,双眸淌着泪,听着我的话,捂着胸口合眸喘息,半晌道:“萧京云,我有时真不知,你到底要什么。”
我张唇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又合上了嘴。
陈不雪却仿佛在巨大的呼吸间缓了过来,靴逼两步,她摁着我的肩,低头看着我:“你不能死,如今,我也不能死了。我要罪魁祸首,给她们赔命。”
那时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惜我并不想听。
我仍记得死前她曾深念过她嫂嫂和侄儿,恨我心狠,恨我歹毒。
这是一桩糊涂官司,被我隐下的内情,成了我与她二人之间,横隔的天堑。
我收回了思绪,抬指戴着耳铛,偏头望向镜中那张姝妍糜丽的芙蓉面,忽然笑了笑。
今生不会了。我定要救下皇兄,使鄢都免于兵祸,我亦不会再害她嫂嫂和侄儿了。
至于其他的,皆不强求。前世一生,我想要的始终不曾得到过,今生我只想搏命挣一回命数罢了。
前朝皇家宫宴素来奢华,只是自皇兄登基后裁减用度,已不复前朝的奢靡之态。只是此会玉门关大胜,国朝扬眉吐气,因而此次庆功宴倒是十分盛大。
我来时倒引了不少惊诧,大抵是今日我并未严妆,发鬓上亦不曾插上太多的金簪钗环。
殿外的小黄门遥遥一见时险些没有认出我,朝臣们端坐期间见我来时不免目光交错,眼神尤为复杂。
想来他们此时才想起自己快有三月不曾上奏弹劾我了,鄢都少了我的祸害,一时显得尤为安静,想来他们心中定有些不适。
我那侄女福阳公主更是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瞧着我嘴角抽了抽,随后很快扭过了头。
福阳是先皇后的大女儿,我和她之间,只能说是想看两生厌,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
她恨我害她母亲,我厌她佛口蛇心,学不到先皇后的半分仁善,尽数都是自私自利的伪善。
过往数年,我扇过她巴掌,她推过我下水。互相扯过头发如市井泼妇对骂过污言秽语。
彼此之间,仇怨积累之下,纵然前世如过往云烟,今生我释怀良多,执念偏转,唯独她,我若是遇上还是要多骂两句才能快活。
释怀二字于我说来真是惺惺作态,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圣人。
“蛮蛮,”皇兄坐在上方唤我。
我老老实实的行完礼,走了过去,还不经意的瞥见我那侄子,当今太子睁眼愣愣的看着我。
“哥哥。”我唤道,坐在了皇兄下方,太子的对面,太子此时仿佛才回过神般。
“可是近日首饰盒子空了?还是觉着看腻了?”皇兄惊奇的看着我,打趣道,“怎没有那般花枝招展了?”
福阳嗤笑一声,在我的余光中翻了个白眼。
我不愿理会她,眨了眨眼,道:“哥哥,往日我顶着金窝银窝在脖子上,您不觉着在日头下很是刺眼吗?”
皇兄被我噎了一下,无奈的看了一眼我,摇了摇头:“当时怎么说你都不改,如今改了反叫朕心里怪异的很。蛮蛮,朕期盼你过得快意。”
“金银是很好,我亦很喜欢,只是今日不想戴。”我摸了摸鼻子,诚实道,“其实往日也压得我脖子疼。”
况且今日,我有心想证实那碗甜汤是谁给我的,陈不雪当年的话语始终叫我……
陈不雪……
我抬眸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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