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深秋的上京满目萧条,耶律述律刚迈进思政殿,入目便是坐在回廊处的奴兮。
她无聊地摆弄着手腕上的珠串,瞅见他回来,欢喜地走下来迎了上来,话里带了娇嗔,“你去哪儿了?”
“为何坐地上?”
“我在等你回来。”奴兮挽住他的胳膊,“你已经两天没回来了,我坐在这里,你一来我就可以见到。”
他偏着头瞧着她,似乎对她的亲呢难以招架,“你的伤好了?”
“不知道。”奴兮笑嘻嘻地偏着头黏在他怀里,“你为我换药就知道了!”
耶律述律拒绝不了,这两日他恍若梦中,逃避与她见面,又怕空欢喜一场,时时派人盯着她。
回禀的奴婢差不多是同样的话,奴兮总是问陛下缘何不回来,要么就是坐在石阶上发呆,有时还会默默流泪。
他听着这些话,心砰砰直跳,五味杂陈,时间太久了,他甚至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想不清楚他看见她是高兴还是恼恨。
或许,他有多欢喜,就有多恼恨。
原来重逢的滋味如此复杂难受,她一来找他,就搅扰了他在男女情事上全部的冷淡,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即便七年之久,还是可以轻易撩拨他的心。
奴兮将带血的布揭开,刀痕处血肉模糊,这一刀伤得很重,耶律述律当真起了杀心。
他侧过脸不忍去看,“是朕伤了你,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那我要皇后之位呢?”奴兮故意说。
耶律述律脸色瞬间阴沉,奴兮见状,并无失望之色,反而言辞恳切,“我说笑的,从前不知你着实没有与我客套,可我当年没有珍惜你的真心实意,是我的错。”
“你若真想当皇后,朕会满足你。”耶律述律为她涂抹完药膏,才沉声说。
包扎好后,她把衣袖整理好,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眼睛亮闪闪的,“你知道我并非在意,那只是个借口。”
耶律述律盯着她忽闪的眼睛,心里的介怀仿佛一下子被填平,他不欲再纠结她的真实想法,讨好似的问她,“明日朕去狩猎,要不要同去?”
“当然。”
奴兮后来才明白,这些年她总以为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耶律述律有他的皇后陪伴,她可以常伴梨古。梨古大约时常察觉她的失落,临死都在劝她来上京。她想要占有耶律述律,而耶律述律却选择不再勉强,给她自由。
耶律述律只对她一个人仁慈,他对所有人都严苛到残忍,却对她保持七年之久的仁慈与宽容。
他提着扑腾挣扎的大雁交到奴兮手里时,贪恋地盯着她眼里的神采,仿佛还和七年前别无二致,那时候她瘦瘦小小的,比这两只雁还轻,横冲直撞,一肚子歪理,命都不要了,连他也不放在眼里。
奴兮笑着接过来,她已然出落婷婷,再不见羸弱模样,眸子中的狠戾已然磨去,她玩笑,“我听闻聘礼才会送雁,这算是补给我的?”
“你不怕某一日,朕会落得与先皇在火神淀被逆贼杀死一般下场?”
“这话你七年前问过了。”
“当初说你害怕,不愿与朕涉险。”
“若我死了,梨古就没人照顾,她失去了一条腿,没有我,她就死了。我还害怕,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我,毫不留情地抛弃我,那我羞愤之下,会与你同归于尽。”她无奈地看着他,知晓她如今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仍旧对过去难以释然。
难以释然的何止是他。
“在你心里,她永远比朕重要。”耶律述律冷了脸,“你不该来上京。”
倘若她不来上京,她永远尘封在他的记忆深处,只要没有东西触碰,就不会有纠缠和失望。
“你为何要嫉妒一个死人?”她也气冲冲地,把挣扎的雁往旁边一扔,“若当初是我断了腿,成了残废,你可还会喜欢我分毫?”
耶律述律正要回答,奴兮却笑了,“你说是与否都不重要,你不是我,你若是我这样的身份处境,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其实,你宽容我,不就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世上没有相同的人,耶律述律,我若是你,才不肯对这样低贱的女子产生怜悯呢!”
她转过身去,胡乱地抹去眼泪,既恨自己心思沉重,以己度人,又悔说出这些话一再来伤他。
其实她多半是为了梨古,可梨古有时仿佛也是借口,耶律述律有自己的妻子,她只是个卑贱丑陋的女奴。
整整七年,她被心结死死纠缠,甚至不肯主动给他写一封信。她有时怨恨自己何以如此心思歹毒,甚至幻想某一日他出身高贵的妻子或许会死掉,彼时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取而代之。
她又想即便死掉了,他还可以迎娶那些清白高贵的后族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她。
那场婚仪究竟算什么?
耶律述律想要上前一步,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找不到话。
“你……你说这话……是想回草原?”他犹疑地问出口。
奴兮扬起头来,把眼泪憋回去,转过身来勉强笑了笑,“我不会走,你忘了,给我吃了鹿肉,我就永远离不开你了。”
很快,自皇后崩逝以来,久不近女色的帝王宠幸近前服侍的宫女的消息,在上京传至沸沸扬扬,宗室与百姓全都议论纷纷。太阳底下哪儿有秘密,不知何时起,他们发现,此女竟然是营妓出身的女奴,下流又肮脏。
耶律述律为人独断狠厉,宗室与大臣虽有怨言,却不敢多作置评。
后来太平王在宫里遇见奴兮,告诉她耶律屋质知晓此事大为恼怒,特意从上京赶来云取山,不顾性命地向陛下进言,说陛下要怎样的女子得不到,此举简直是皇族的奇耻大辱。
太平王啧啧叹道,“他不知从哪里知晓你是逆贼耶律盆都之女,一个本该在七年前就被牵连处死的人。”
她望着他,“你好像很幸灾乐祸。”
太平王连连摇头,“奴兮何时也变得如此疑心?”
“你有一天,会背叛陛下吗?”奴兮盯着他的眼睛。
太平王哈哈笑了起来,“本王与陛下,那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耶律述律恼怒地环顾帐内,众人战战兢兢跪地,他抽出短刀来,随手把吓得尿裤子的侍卫杀掉,随后嫌弃地擦了擦手上的血,睥睨众人,“朕的女人,岂容你们议论?”
耶律屋质知晓他不过是在杀鸡儆猴,意在告诫他君臣之别,休要多管闲事。他沉沉叹了口气,“区区女子,恩宠随陛下喜好。陛下离京日久,朝政积压如山,还请速速返回上京!”
“不劳大王费心。”话已至此,多说无用。
耶律屋质没有再言,掀开帐子却看到华服明媚的女子,便知她就是传闻中受宠的女奴。
奴兮向他恭敬地行礼,他冷哼了一声,嫌恶地绕过她走了出去。
耶律述律转身便看到奴兮眼里的惊恐,他冷哼道:“你也怕了,怕就赶快滚!”
“你为何要杀他们?”她抓住帐子的一角,讶异地问他,心里升腾起恐惧。
“他们竟敢在背后议论你。”
“我不在乎。”
“朕在乎。”
奴兮凄然一笑,“若世人知晓你宠爱一个卑贱的女奴,都会嗤之以鼻,陛下就算今日泄愤,又何以杀得尽天下人?”
“那就不妨杀尽天下人!”耶律述律的眼神满是狠厉,他走过去,用力抓住她的胳膊,“你还记得从前我对你说过的话,没用的同情很可笑,若今日我拿刀对着你,他们可会怜悯你为你求情?”
“我无法左右旁人。”她眼里噙了泪,“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可这些是你真正想要的吗?听闻朝中政事积压,陛下已经在此狩猎月余,不如……不如我们回去……”
“朕就是在做想做的事。”他狠狠松开她,“奴兮,朕是喜欢你,即便七年了,朕依旧恨不得满足你所有的愿望,但不代表你可以干涉朕。”
“我没想干涉你,只想告诉你,你若遇险时,我会挡在你前面。”
耶律述律听了这话,盯着她的眼睛开始变得复杂,半晌,他才漠然笑了笑,“可惜为时已晚,如今没人能杀朕,也没人敢杀朕!”
她上前一步扑在他的怀里,眼泪扑簌下来洇湿他的衣袍,“那你要我怎么办?耶律述律,我好难过。你是在为我出气,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改变?可我害怕你与我更加生分!”
他终究是心软了,低头看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她一向明白她示弱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来人,将那两个废物安葬,赏亲族百金!”耶律述律沉声吩咐,近侍们都松了口气,把那两人的尸体抬了出去。
“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你亲手炙鹿肉给我吃。”
他终于由怒转笑,捏捏她的脸颊,“好,你要吃多少,朕就给你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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