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到了后半个月,天气总算有转凉的迹象。
这场圣人心血来潮添的年中考绩也在各处的辛苦下拉开了帷幕。
年中考核事出突然,吏部人手不大够,就从御史台和各部抽调了一批。而自入夏就没有清闲的御史台,对于年中考绩这种需要奔波在各地之间的差事,几个老家伙懒得挪步,借口锻炼以抽签的形式分派给了御史台的年轻人。
顾青名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不好,抽到了京畿一带的县衙。
由近及远,名单上的第一个考核就落在了长安县。
“钦差到——”
树头黄鹂喳喳闹得不停,谢攸宁跪在人群里走了神,有点怀念家里那只养了好几年的八哥,米县令前两日还在说,八月里小猫就断奶了让她来挑挑。
米家的狮子猫虽然好看,但是性子比一般的猫更娇气顽皮,也不知道小猫会是什么样子?她的眼前浮现出背对着自己的几个雪白的奶团子,细弱的叫声仿佛还在耳边。
或许,也不算太差。
“县丞大人,县丞大人……”旁边有人唤她,谢攸宁恍然回过神,发现众人都已经起身了。她走神得太久,连钦差来了都不知道。
谢攸宁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善如流地换上一副讨好又不谄媚的笑,构思好合适的马屁,起身开口:“钦差驾临……”然后她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高头大马前站着面容冷肃的男子。一群青绿服色里,他独一身绯色官服,上绣收翅驻足的白鹇,腰间挂银鱼袋,说不出的端秀俊爽。
在学堂里时,常听见有人背后将顾青名和陆怀谕相提比伦,说前者清傲却平和,如琼枝玉树生于庭院,后者看似随和却凌厉,神姿高彻远在高山。
那人一手负于身后,平视看人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就像眼前,他眼见谢攸宁把满腹说辞咽回去,没有分出去一个多余的眼神,只是朝众人点头:“既然都到齐了,进府衙吧。”
谢攸宁把本想出风头的心按回去,死心地跟在米县令之后,不时抬眼看一下情绪万年不变的顾青名。
早知道是他,还费什么劲?她有些丧气。在国子学时顾青名就和她不对付,说她刁滑,今日查了案卷怕是还得罪加一等。
果然,顾青名带着人把长安县今年的各项卷宗都浏览一遍,皱起眉来:“这几桩人命案的破案过程为何如此潦草?单论最近的这一桩,人犯从何处抓来?遗失尸骨何在?那报案人又是如何得知此案?”
来考核的官员都看米县令,米县令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谢攸宁。后者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迎上去:“上使有所不知,这桩案情复杂,所能记载的都已经悉数记录在册。”
“托梦?无名义士?”顾青名被案卷上模糊的字眼弄得有些沉默,摇头的时候谢攸宁竟在这张脸上看出一点笑意,无语到极致的笑。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又翻开另一本:“那这几宗呢?朝廷有明文律令,为何判罚标准与律令不符?”他手下那本是民生之事,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这原是小事,可偏偏来的是顾青名,眼最利心最细,律令条纹如数家珍,只是随意翻过就能看出其中不妥之处。
他一句句直击要害毫不留情,没料到来了个这么铁面无私的上使,在场官员无不在心里叫苦,连老狐狸胡文思都笑不出来了。直至正午,除了破罐子破摔的米申和勉强答话的谢攸宁外,长安县上下都已经心如死灰。
午后照例要巡视属地,米申受不了这个顾御史的折腾,借口身体不适先逃了。他这一逃,谢攸宁被推出来成了出头鸟,顶在前头,陪着顾青名到村庄里查访民情。
走出二里地,顾青名看着身边亦步亦趋的长安县官员停下了脚步,谢攸宁见他挑眉,心头一跳,顾青名这厮肯定没好事。
“诸位大人不必跟随,长安县一切照常即可。谢大人请回。”顾青名尤其加重了最后一句。
谢攸宁脸皮甚厚,浑然不觉:“下官怕上使不熟悉附近的路。”
眼前是离长安城门不过二里路的城郊,顾青名看看满脸写着怎么还不走的谢攸宁,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因着下午要到属地查访,随行几人都换了便服,谢攸宁也换了,但是“他”长得实在惹眼,就是只露双眼睛辨识度都极高。
顾青名没有继续辩论的意思,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劳烦县丞在此地招待两位主事,顾某先行一步。”
他太清楚谢攸宁死缠烂打的本事,说的好听是坚持不懈,但在顾青名眼中和耍无赖无异。所以顾青名让随行的两个吏部主事缠住“他”,自己才好继续到各处去。
“有劳谢大人。”
谢攸宁看看左右两位主事,熄了火:“二位大人这边请。”
长安县是赤县,辖区广阔,除了城西五十九坊和西市,城外还有五十九乡。
这么大的土地,一日之内查访完是断不可能,顾青名早看过舆图,从其中挑选出一十二乡,打算分三日走完。
时逢七月末尾,地里的庄稼将将长成,沿着田垄慢慢往上走,低头就是翻滚的麦浪。
顾青名在田垄高处站了一会儿,看不远处农人在地里劳作,秋风转凉,田间人还都打着赤膊。
“老丈,”农人休息的间隙,顾青名找准机会上前作揖,“今年收成可还丰厚?”
那农人擦擦汗水,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高兴:“好,今年收成好得很。虽然六月下了那一场大雨,好在县丞大人早带我们开挖了新的水渠。”
“旧水渠还未荒废,为什么当时又建新渠?”顾青名早在长安县的记载里看见过,今年三月新开挖了一条水渠。
旁边一个老汉忍不住地插嘴:“我们当时也这么问了,可是这县丞大人说,什么‘自见分晓’,这不,六月大雨冲垮了旧渠,县丞大人可是个活神仙。”
活神仙?顾青名失笑,万物起始终有迹可循,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么谢攸宁有先见之明,发现旧水渠弊端,要么,就是运气好罢了……
可是这话如何能与早已认定这件事乡间农人讲?就是讲,怕是也讲不明白。顾青名温和地笑着附和:“如此,倒亏了这位县丞的远见。”
“那当然,谢大人可是顶顶好的官。”垄边人越凑越多,连带着给家里人送饭的婶子都凑过来说头,“五月里我家的鸡被隔壁无赖刘五家的狗叼走了,还是谢大人三言两语说服的那刘五赔钱,可是头一次见那无赖赔钱……”
“还有呢还有呢……”谈起谢攸宁,众人倒是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顾青名边听边微笑点头,他平素冷淡,偶尔笑时倒如冰雪消融,甚至有人拉着要给他保媒。
顾青名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摆手离开。
天边落下一轮红日,正是霞光满天。
顾青名已经走到了正午分别的岔路口。
抛开一些夸张虚无的名头,若按乡里人的口风,这谢攸宁到任半年还真做了不少好事,顾青名暗暗沉思,他上午指出案卷中几处判罚不符合律令的地方,实际操作或许真的是那般更合情理。
他从前以为谢攸宁只会巧言令色、偷懒耍滑,却不料真到了地方上,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能三言两语就说服地痞流氓,有先见之明开挖新渠保住年成,还有根据案情轻重和涉及情义斟酌用刑,条条件件都是他意料之外。
平地里蹦出一只蟋蟀,顾青名走路时出神,一脚踩在上头,鞋底传来生命被碾碎的触感,他想收回也已经来不及。
正恶心着,迎面而来几个有说有笑的人,也巧,正是半日里被乡人反复提及的这位县丞大人,和此次同来主持考绩的两位吏部主事。
看着同僚脸上真诚的笑意,顾青名想,他还是低估了谢攸宁,半日时间就把两个上峰派来的差人哄得如此熨帖,恨不得和“他”推心置腹的,世上恐怕很难有第二个人了。
谢攸宁,还是昔日那个巧舌如簧的谢攸宁……顾青名想,刚才还是把“他”想差了,这个人在这个方面,和自己所知晓的还是分毫不差。
“啊呀,怎么有血?”不知自己正被人腹诽的县丞一脸好奇地过来,盯着他鞋前的一摊血迹,似乎恍然大悟,“看来上使今日不宜出门。”
笑吟吟地脱口而出这句话,谢攸宁意料之内地看见顾青名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顾青名有洁癖,尤其不喜欢沾染血腥。
不对。谢攸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顾青名可是此次掌管长安县考绩的钦差!眼珠子在眼眶里迅速打转过几遍,她开口试图转移话题:“上使……”
“不必。”不等她说出什么,顾青名冷冷打断,兀自走了。
得,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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