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屋子并不大，季姝大跨了两步，便从右侧的屋门走到了另外一侧。

另一边的木门已全然被烧毁，掉落在地上，便是半边燃起的炭木。

她往里头投去一眼。

那一刻，明明季姝置身于火海之中，周身都是浓烟、热雾，汗并未如雨下，她像是一条晒了多日的干鱼，但也就是这一刻，有一股冷意从身子里头漫出，刺得她不知周遭是寒或炙，是生还是死。

屋内有四具尸体横躺在一处，将整个左屋地板盖得严严实实，两男两女，两少两老。

会是曹家留在家中的四口人吗？

的确没有上前进行确定和核对，但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作为曹云和曹平的身生父母，曹家二老都是清秀白皙的长相，看上去远比同龄的街坊邻居要年轻许多。

曹家老大和曹平更是像了七八分，火影重重中，几乎分不出谁是兄，谁又是弟。

躺在他身边的女子，听闻是三年前由曹家二老做主，从人牙子手中买断了身契，娶来的，她长相稚嫩，能看出年纪不大，却也是美人胚子。

这就是韵娘摆不脱的亲人，韵娘恨极的仇人。

前前后后，隔了不到三日……

木头燃烧的“噼啪”爆脆声中，有一道低沉的讥笑从季姝嗓中被挤出。

“哈……”她又笑了一下。

门关入口处有一簇火急速攀起，像一道无形的火帘般，将生与死之间，画出了泾渭分明的一道线。

到底是谁？是谁想要将一切掩盖下去？

牡丹金……牡丹金……偏偏是牡丹金。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残杀曹家四人的罪魁祸首，就是当初虐杀韵娘的真凶。

季姝利索地将头发草草捆起，发尾的一点焦味掠过她的鼻尖，她却分不出任何心思去惋惜。

她注视着火帘，注视着火后四人渐渐要被淹没的尸体，跨出了脚。

身子还未感知到灼烧的痛，就有一只手径直伸出，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季姝往后一拉。

赵捕快一身防火服，面带怒气：“季姝！快出去！”

他身后，有一班潜火兵正冲入这不大的屋子。

一位潜火兵上前，将季姝半拉半扯的推出了室内。

她站在门外，弯着腰，急剧地呼吸着，捕快巾服被焚得不成样子，凌乱竖起的发像是一堆没被烧干净的稻草。

察觉有人站在了身前，季姝扬起微微有些刺痛的脸，见到傅臻一身白衣，面色微冷，就直直立在半臂处，一语不发。

*

有一整班的潜火兵赶来，这场以曹家不大的屋子为源头的火很快就被彻底扑灭。

断壁残垣七零八落地支开，赵捕快和其他几人携手，共将那四具尸体搬出。

“我进去的时候，曹家四人，就躺在左屋中央，已经没有了动静，他们应该是在我进去之前……不，是在这场大火被纵起之前，就已经被人杀害了。”季姝凑到赵捕快身边，讲出了自己的猜测，却被狠狠瞪了一眼。

她自知理亏，又知，若不是她这个活人，一意孤行地闯入了曹家家中，断然不会麻烦整队的潜火兵声势浩大地过来。

“季姝，你想过后果吗？如果你出点意外，我又如何和你爹交代？”

“抱歉……”季姝道歉得很快。

这件事，是她做得鲁莽。

但季姝并不后悔。

这时，已经有仵作带着四口收尸的棺材赶来，他翻了翻四人的眼，又把了把脉搏，最后对周围人摇了摇头。

曹家四口人就被装进了简陋的木盒子中。

立刻有人其他同僚上前，将木棺材推到拉车上，只等运回府衙内，再由李仵作进一步验尸。

这一场火来得蹊跷，这四人也死得无缘无故。

可一场大火足以烧毁尸体。

若不是季姝恰好赶到，这场毁天灭地的火，足以将所有痕迹都给覆盖。

季姝忽而问：“赵叔，你怎么来城郊了？还带着李老头？”

“是有人来府衙通风报信，说城郊有命案，我这才和老李一起赶过来。”

“通风报信……”

府衙到城郊快马加鞭都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季姝虽是命悬一线，但她也心中有数，从闯入火中，再到被人赶出，前后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所以，老赵和她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了曹家。

季姝紧缩眉头，原先白嫩的脸蛋成了灰灰一片，说是个流浪许久的难民也不为过。

赵捕快叹了口气，他清楚，季姝年纪不大，但做事稳重，否则不会成为这渝州城第一位女捕快被招入府衙内，他忍不住开口问：“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冒着被烧死的危险，闯到里头一趟。”

季姝一怔，垂着眼，只道：“我想，或许会有活人在里头。”

老赵也一愣，没有再问，只呆立了半天，又说了一嘴：“那年轻人给你请大夫去了，你好好休息几日。”

季姝点头。

*

傅臻请来的大夫，是渝州城内治烧伤烫伤的圣手。

圣手派一个女学徒，将季姝全身上下都抹了一层厚厚了草药，然后就打算拿银子走人了。

面对那只伸出来的手和那张略有不耐的脸，傅臻笑得没有一丝和气，他平静地问：“大夫，小姝的伤，还有几日才能好？”

“三日。”

“只三日？”

圣手老人家更烦了：“就一点灼伤，不敷药都能好，但草药我用上去了，这银子就不能少。”

傅臻在意不是银钱多少的问题，得到了保证，他干脆利落地给了银子，还好声好气地送了圣手老人家走出这处院子。

“大夫，三日后，我再来麻烦您。”傅臻柔声道。

上了年纪的圣手“哼”了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纱窗上又出现了傅臻的倒影，隐隐约约的一道，根本瞧不真切，季姝想了想，先道：“他老人家脾气是出了名的大，也亏得你能请动他亲自来走一趟。”

傅臻平声道：“老人家仁心仁术，听闻屋内烧死了人，自然就不敢耽搁，立刻赶来了。”

季姝干笑了一声。

“小姝，你见到纵火者了吗？”

“没有……”

“那找到牡丹金了吗？”

“也没有……”

他似乎有话要说，季姝做好了准备去回答。

再次重现天日的牡丹金，是如今的季姝仅能找到的一点关于八年前的私铸案线索，她必须要将这一点线索紧紧握在手中。

这一次，别人眼中的“鲁莽”，但对于季姝而言，却是有实打实的意义在。

若是能得到牡丹金，她不会藏私，借着韵娘惨死一案，她有的是法子将这件事闹大，大到不得不让所有人重新正视，只是意外多，变故也不少。

若是得不到……就像眼下的光景……季姝扯着嘴笑了笑，脸上的草药想要要掉下来，她赶忙收起了表情。

至少，这说明了，这牡丹金不是空穴而来，有人清楚八年前的私铸案，甚至……利用了韵娘，想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那一点线索出现在了眼前，季姝不可能不为之前进。

她想，无论傅臻问了什么话，她都能有所回答。

不料，她却听见——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楼中，晚些时候来看你。”傅臻淡淡道。

他就要离开。

季姝大声叫住他。

“傅臻”两个字，字字清晰，就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响起在这处寂静的院落中。

她快速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盘托出，又极为严肃地道：“八年前的事，我不会放弃，我不可能放弃，我爹爹放弃了，他付出了代价，你放弃了，我也理解。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求一个真相，还善与恶一个清白分明。”

“小姝……”

应有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窸窣叶响。

傅臻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茫然汇聚成雾，挡在了他眼前、心头，他道：“我只想你平安，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这个失去，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他可以接受八年的生离，却无法忍受永久的死别。

八年前那个叶落满城的秋天，给他带来了太多永久的孤独，傅臻好像经不起再一次的伤害，所以才无比真心实意地请求她的留下。

可是……季姝眨了眨眼，想要将他的身影看得更真切一些。

“不去问，不去查，我们就能平安无事了吗？”

如果装傻充愣，就可以平安无事，顺遂一生。

她的父亲，又为什么会潦倒地死去。

“如果不问，不查，那我……坚持到今日的意义，又是什么？”

“傅臻，那八年中，变作噩梦困扰我的，不只有爹爹和你，还有傅家上下六十二口人。”

“那些人，我甚至叫不出名字，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模样，可我能理解，因为我和他们曾在一处宅院中同吃同住，或许我们曾擦肩而过，或许我们还点评过同一道菜肴。”

“但……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些人呢？”

那些穷困的，努力的，在矿上工作一生的矿工们，他们大多数一辈子都无法踏入傅家那座大宅子，他们大多数终生都无法与你碰见。

你想起了他们，在每一个夜晚。

在那个秋日，因江南私铸案起，帝大怒，傅家男子全员应斩，女眷没入奴籍，涉案金矿矿上所有矿工，斩立决。

这才是江南私铸案在八年前给世人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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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