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姐,你这茶摊怎么收起来了?”
天气泛寒,一句话便带来满面白气,林越舟在柳韵这儿下了马车,想请黄武喝碗热茶再回去,结果不见茶摊。
“小舟来啦。”柳韵握着长筷翻滚油锅里的面剂子,颜色逐渐由白变至金黄,“来个油饼尝尝?”
“行!来四个吧。”
等到面剂膨胀完全,她接过油纸袋,递了三个给黄武,“给黄文和你家世子也带个回去。”
黄武一把接过,笑声爽朗,“世子一定喜欢吃。”
马车驶远,林越舟手里捧着烫乎乎、金灿灿的油饼坐下,柳韵擦净台面后才坐过来。
“天气冷了,路上停下喝茶的人少。”柳韵看了眼空旷的小摊,叹道,“所以这段时间我改做早食了。外城离城门口近,来往人多。”
“有些学子赶着上早课,大冷天的,路上吃两口对付对付,我卖的便宜,但客人多,早晨生意竟还不错。”
五日前林越舟来此处时,茶摊上就已少了些瓦罐,只是她顾着讲自己的故事,没注意到罢了。
“那件事,怎么样了?”
“我来就是跟韵姐说这事。”
来京后,事情一茬接着一茬,可能诉说的人少之又少,好在有柳韵。林越舟在此处寻到一丝在岳县时的慰藉,所以没事总爱往此处跑,韵姐也乐意跟她唠嗑,或是谈论岳县旧事,或是分享京城新闻。
王瑞有嗅盲症一事便是无意间从韵姐这得到的。
原来当年柳韵跟随的采购香料的商队是王家的,商队长口中极少部分患有嗅盲症的人就包括王瑞。只不过那时王瑞还习惯性地熏香,后来才改了这习惯。
“这王家妹妹挺有胆气,我在京里这两年都没怎么听说过她,没想到能这样果断。”柳韵啧了一声,“就是不知道她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林越舟顿了一下,放慢咀嚼的速度,眼神望向远方,其实...她也不清楚王玥口中的走一步看一步,到底会走向何方。
——
赛香会后不久是新年,因为王家出事,进香名额便顺延给下一家,但终究难以与前两家相比。吴荃自身更心宜洪掌柜家的异域香,但四皇子叶洵却声称此香有问题。
经过几位太医检验,香中确实含有一味配方上未写的致幻药草,名唤壶英。叶洵曾在西州生活过,知道这味药草并不奇怪,只是如此危险的香被选入宫中,圣上得知后,龙颜不悦,下令彻查此事。
叶靖因此事满心不快,好好一个年,先是吴兴的丑闻闹了个满城风雨,再是一场香事给自家泼了盆脏水。若不是因为吴荃主持这场赛事,自己不得不避嫌,不然他定要将此事揽下,好好查查背后的门道。
相比于隔壁冷冷清清的王家,林家可算过了个热闹年,大伯父、大伯母包了三个沉甸甸的红封分别给林越舟、林昔泽和林昔华,林贤和施绾柔自然也备了厚礼回赠。
只是林孟的独子林忆安尚未回城,仍在外游历,这份礼便由大伯父、大伯母代收下。
小雨酥酥,林越舟吸了口冷气,掀起车帘,街道两旁残留着喜庆的余味,石板路上铺砌着一层薄雪,绵针似的雨点落下、渗入,连带着雪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刚从阿虹和语琴处出来,带了些年货过去,又收了批腊货堆积在车厢中。
“阿聪,等会儿在清风居停一下。”
有段日子没见若锦了,若锦腿脚不便,加上身份敏感,不怎么出门。年前几日她抽空来过一趟,查看了对方的身体状况,并将鲁聪看到的若锦家中情形告知了对方。
正如施绾柔曾许诺的那样,赌坊没有再来找若锦父亲麻烦,但母亲依然是旧病缠身,几个弟弟妹妹大些的出去在铺子里开始当帮工,小的也没有读书,只是待在家里。
因是年后不久,与家户内的欢闹不同,客栈内弥漫着一股冷清的气息,只有一个管事、两个伙计散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楼上丁零当啷地传来争吵声。
林越舟一走进,感到地下的木板都震了三震。
“姑娘!是您呐!”见到她,一个伙计立即起身,愁眉道,“您快上去劝劝吧,我都怕上头打起来,这要是砸坏了什么…”
这伙计常给嬷嬷和若锦送饭,她见过几次,记得。
林越舟往上瞥了一眼,没有多问,将手里提着的新冬衣和干货交到伙计手里,嘱咐对方看好,直身越过朝楼上奔去。
现在能来这找若锦的只有两批人,施绾柔的人不会如此大张旗鼓,那么只剩下若锦的家人了。
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但当她上去时,若锦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揪扯。男人裹着透风的冬衣,头发一绺绺地结在头顶,手掌紧紧拽住若锦,丝毫不顾及对方不稳的身躯。
“你就算说破天,今天也必须跟我走!”男人喘着粗气,显然是动了怒,“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有家不回,待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若锦急得眼泛泪花,拼了命地往后退,腕子在对方掌心磨出红痕,再抬眼,正撞到门口林越舟的目光。
听男人的口气,应就是若锦父亲,她大踏两步,手切重击在男人手肘处,男人吃痛,一下松开手。
“诶!你这个小丫头…”男人怀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装束,闭起嘴巴吞咽掉剩余的半截话。
“姑娘,他…是我爹。”若锦的话音既愤怒又夹杂着些许心虚怯懦,“他想带我回家。”
年前,若锦听姑娘描述家中情景,心里就起了涟漪。除夕夜那晚,望着窗外游龙似的彩灯红笼,听着道路上孩童的嬉笑打闹声,她有些想母亲和弟弟妹妹了。
于是,在夜色下,若锦拖着残破的右脚一步一步朝心中家的方向走去。这段路好像格外远,又格外近,她不太记得自己上一次同家人过年是几岁,又是什么情形。
她只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永失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她站在矮墙外,掌心敷在墙壁上,冰冷、不平,她默默踮起脚尖,仰起脖颈,往上再往上,回馈她的只有零星光影与只言片语。
本想待一会儿就走的,但光是站在家门外,都让她的内心涌起莫大的幸福。可与此同时,她不知道爹此时并未回家,还醉醺醺地和她撞了个正着。
她已极力回避并迅速折返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照面,爹找到了这里。
若锦不太敢看姑娘的脸色,说到底是她的随意走动带来了麻烦。
“若锦的父亲?”出于礼貌,林越舟抿嘴笑了笑,“若锦现在不太方便跟你回去,希望你就当没见过她,也不要出去说,不然真正麻烦的是你。”
男人狐疑不决。几个月前,林家派人告诉他,若锦在商船行驶途中落水,尸骨未存,并给了一笔丰厚的丧葬费,足以他还清欠下的赌债。失去女儿固然令他心痛,但面对一笔巨款,他又控制不住地欣喜起来,没找林家任何麻烦,甚至没多问上两句。
只是家里的婆娘因为这个消息又病重了,让他头疼不已。
可现在女儿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能让她继续在外飘荡,必须带回家!这个年岁,再送去别人家当丫鬟是有点大了,况且林家不知道这事,还是趁早嫁了,免得再出什么变故。
“这位小姐你是个体面人,我不管你和我女儿是怎么认识的,我是她老子,带自己的女儿回家,天经地义!就是京兆尹站这,都挑不出刺来!”
关于船上和庄子里的事若锦一个字没吐露,她不想成为姑娘的累赘。
“爹!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若锦颤抖着身躯,“我走不了!你就当女儿淹死在河里了。”
男人瞪大双眼,还想向前拉扯,无奈于林越舟挡在若锦身前,只好隔空指着鼻子骂道:“你说死就死啊!老子喂你的米你当喂狗了啊!”
“那林家派人来说你死了的时候我就不信,现在你好好站在我面前,又要你爹我当你死了!你是真嫌我命长,非气死我不可!”
面对这个浑身无赖气的父亲,若锦向来是无可奈何的,甚至于当父亲站在林姑娘面前时,她竟产生了一丝自惭形秽的情绪,尽管她了解有些错并不在她。
林越舟随意扭了扭腕子,皮笑肉不笑,“你想带若锦回去做什么?她在林家人眼中可是死了的,现在在京里露面,你觉得林家人不会来找你麻烦?”
“他们给过你的钱不会找你收回?你还有钱还吗?”
据鲁聪所讲,若锦父亲虽然还清了赌债,可并没有停止出入赌坊,就算施绾柔给了再多的钱堵嘴,也经不起一个“赌”字。
男人干咽了口唾沫,看着她弯来折去的腕子,不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你…你到底是谁啊?是你要我女儿留下的?”
护在若锦身前的林越舟哼笑一声,“我就是林家人,但不是你口中的林家人。”
男人脸色一变,立马换上讨好的笑,“我就说小姐你一看就贵气,原来也是林府上的人。你们…是要接我女儿回府吗?”
“你不用管。”她朝前小走两步,直视道,“林家人自有安排,但你若把见过若锦的消息泄露出去,林家人也自有方法让你把钱吐出来。”
男人是在赌坊里混的老手,什么鱼龙混杂的人他都见过,眼前这个小姑娘他自觉不是能招惹得起的。不仅是因为她林家人的身份,更是因为自己后背莫名地冒起了冷汗。
他悻悻地笑笑,落寞地逃走。
伙计看人下来了,拿上东西上楼交还,若锦知道姑娘不会平白来此,但没想到是为了给她添置新衣。
亲生父亲不顾自己意愿逼迫自己,与其毫无关系、甚至被她“加害”过的林姑娘却想着她,若锦一时哽咽,断断续续讲完了除夕夜的事,并让姑娘放心,在事情结束前,不会再出客栈一步。
事情结束…林越舟根本不知事情何时会结束,或者说是怎样才算结束。至少现在,彭家阿三还是下落不明,光有若锦的证词,不足以让施绾柔认罪。
“没关系,你该出门透气还是出门,我看府上人不太往这边来的。我来得不勤,嬷嬷替我管着院子,也忙,你没个说话的人,别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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