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节,轻松热闹的气息渐渐弥散,大街小巷里的吆喝叫卖声重回日常。
“新鲜出炉的炊饼嘞!两文钱一个!”
“等等!给我来四个!”
石大身着褐色厚袍,靠在陈旧泛青的石壁巷上,推车的小郎裹着毡帽,套着面巾,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好嘞!郎君稍等!”他打开推车下方的木桶,掀开白布,摸索着从最顶上拿了四个,“新鲜出炉的饼,小心烫,慢慢吃。”
石大与他眼神交汇了一瞬,旋即错开,转身朝着小屋走回。
三界巷的这片房屋是四殿下置下供其暗卫队平常活动聚居的,石大和石二也在此分了间小屋暂住。
“公子来消息了。”
“公子说什么?”
石二盯着石大手中的四个炊饼,一把夺过两个撕扯开来,其中一个里面掉落下一张浸满油光的纸条。
在光线下,纸张透了些,但并不影响认字。
“香事有异,谨慎。”
来京这些时日,公子一般不对外传递消息,除上次吩咐帮林姑娘寻一个赌棍外,基本无其余要紧事,而纸条上的香事自然是指异域调香师一事。
“公子只说有异,也没说怎么个异法。”石大见石二找到纸条,大剌剌地咬起炊饼,“这要我们怎么搞?”
石二沉吟片刻,“我记得这件案子是交给霍甫霍知枢办理的,那个沈影也掺合其中。”
来京路上,沈影和石二相互试探了个把月,虽极少面对面地接触,但不可谓不熟悉,“霍老头我不知道,但看他的门下沈影也能猜出个**分,这老头就是个老狐狸。”
“要我说,调香一事,无非就是那个调香师自作聪明,用壶英这种致人上瘾的东西,太想赢罢了,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石大抬起手背抹掉嘴角的渣滓,嫌弃地看向石二,“你说这么多,也没讲明白公子的意思啊!”
“我说的还不明白啊?”石二撇了撇嘴角,“一件小事交给了知枢,完全是因为圣上看重此事,而圣上看重的事就不可能草草了事。”
——
“世子,卖饼的人回来了,话已送到。”
叶崇安提起浇花的水壶,细流从壶嘴流落,浸入稍有干裂的土壤,颜色变得深沉而厚重,“嗯。”
黄武盯着紧闭的花苞,踌躇道:“世子,就那么几个字,他两看得懂?”
石大、石二和黄文、黄武各为两兄弟,自小在镇西王府长大。石大、石二一直陪在叶崇安身边,黄文、黄武则养在叶正明手下,此次上京才接了护送世子的任务。
“能看懂多少不重要,把消息传递给该传递的人就好。”
“时间不早了,去上值。”
黄武皱皱眉,摇摇头,世子说话和大公子一样,一点儿都不直接。他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接过世子手中的水壶,“世子要不再浇会儿?反正都已经迟了。”
第一日上值,叶崇安迟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巳时过半他才将将踏入翰林院的大门,再等等便可用午食了。
年后他和叶鹏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位,从六品,一般考中状元者会被授予此职。修撰平日里负责校订经史,日子清净安稳,叶崇安倒是坐得住,就是叶鹏感觉浑身刺挠,坐下不到一炷香,就要起来转悠两圈。
“诶!中午出去喝两盅?”叶鹏偷摸地朝叶崇安桌上扔了个皱巴巴的小纸团,上面就写着这么一句话。
叶崇安一手执笔,一手翻阅典籍,没往纸团处多看一眼。同一间廨房内,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两位翰林学士和两位编修,人虽多,却寂静无声,唯有叶鹏身下椅子嘎吱作响的声音。
直到午时,叶崇安才搁下笔,慢悠悠地打开纸团,将目光投向叶鹏和几位学士、编修。
从二人进来至今,其余四位并未跟他们多说一句话,只讲了些编撰相关事宜,便各自忙活去了。叶崇安有感,若他和叶鹏也跟他们一般就在此地用食,怕是几人吃饭也不能自在。
于是,他拿起纸团,朝叶鹏轻晃了晃,偏头示意出门。
走出门外,叶鹏气鼓鼓地看向他,“到头来还不是我陪你吃,晾我这么久。”
他无奈地笑笑,“你看里面的气氛适合交谈吗?”
叶鹏回头望了一眼,耸耸肩,“这种地方最无趣了,都埋着头,话也不讲一句。像你我这样的年轻人进来也得沾染上老学究的气味。”
阳光透过淡薄的寒气打在叶崇安身上,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不喝酒,就近吃点,早些回来。”
叶鹏拗不过他,只能简单地用了午食,随他早早地来到廨房,却被他拦在门外。
叶崇安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里指了指。听声音,廨房内只剩下两个编修,年长的两位翰林学士并不在其中。
“哎~怎么就把这两祖宗分到我们这来了,一整天大气不敢喘,话也不敢多说。”
“我们这轻省,好打发,而且翰林院修撰说出去也好听啊,这可是状元进入官场后的第一个职位呢。”
“那能一样吗?两个世子,从六品。虽说我们这比其他地方更容易接触到圣上和几位相公,但…”
“嘘!几位上官不在,你就什么都敢说了?闲不住,去撬开那个异域人的嘴,霍相公还能多看你一眼。”
“诶!这事你还没听说啊,有消息说这香跟…有关。”
“呸呸呸,皇子也是你能议论的?快收拾收拾,等会几位上官就回来了!”
叶鹏听得云里雾里,刑部抓了一个异域调香师,他自然知道,那人他还见过呢,一头红鬈发,凶凶的一张脸,不会说官话,都不知道怎么审出来的。
里面人说话也说得遮遮掩掩,到底跟哪位皇子有关!他真想冲进去问个明白,这可比校订典籍有意思多了。
没等叶鹏的冲动劲上来,翰林院的大门就被刑部的人踏破,里头两位编修听到动静,忙不迭地出来查看,和叶崇安、叶鹏二人八目相对,讪讪一笑。
“两位世子,叨扰了。”刑部郎中刘丰做了个“请”的手势,“镇西王世子,刑部衙门有件案子需要世子协助调查,请随我们走一趟。”
叶鹏还没反应过来,叶崇安已掸袖轻点头,似乎毫不意外,早就做足准备。
“不是,你谁啊?”但叶鹏十分讲义气地挡在叶崇安身前,“这里是翰林院,哪有你们这样咋咋呼呼进来就要带人走的!”
“在下刑部郎中刘丰,这是请镇西王世子协助调查的文书,请宣德王世子不要为难小人。”
——
刑部大堂
异域人伊兰跪在中间,蓬头垢面,红长发遮蔽深目,灰白的囚服上沾染着块块污渍和干透的血迹,他独自垂着头,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
一旁同样跪着的是雇伊兰制香的洪掌柜,他的状况比伊兰更糟糕。
“引世子入座。”
公案上方的刑部侍郎章角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的模样,面容阴沉,声音低哑而缓慢。一袭深色官袍下的躯体显得有些瘦弱,冷白的长指不断在案上叩击,不响却急促,令人心神不宁。
坐在副首的是礼部侍郎沈影,他比上次在小镇见的那一面还要憔悴。
“世子,许久未见,可还安好?”沈影朝叶崇安的方向意味不明地抿了下嘴,接世子回京这件差事办砸了,霍相不满,他回京后也不敢停下休息,没想到仅几个月的时间,就有机会跟真世子打交道。
气氛肃杀严穆,叶崇安垂了垂眼,并未回应沈影的招呼,反而盯着跪在地上的伊兰和洪掌柜道:“制香一事有结果了?”
“快了。”章角冷笑一声,食指翻过一页页案卷,目光却不在上停留,“请世子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当日之事,我所知甚少。倒是不清楚如何能帮到侍郎大人。”
章角挥一挥手,书吏便将案卷呈到叶崇安面前。
“在下一直对镇西王世子有所耳闻,也十分钦佩。明人不说暗话,据洪宁招供,他一口咬定不认识壶英这味药草。我们刑部向来是讲理的地方,想必世子也能看出来。”
“世子请继续翻阅手中的案卷。”章角从高背椅上起身,踱步至堂下,“赛香会当日,在场诸位都记得世子曾向安阳王妃要过参赛三家的香方一看,看完独独针对伊兰的调香说了几句。”
“大意是夸了夸这香,还询问了一番所用材料的价格,可对?”
叶崇安挺直身躯,“确有此事。”
章角满意地点点头,绕到伊兰身旁,斜首睥睨道:“据译语人讲,伊兰说壶英这味药草是世子要他加进去的。”
“世子之前久居西州,伊兰也在西州住过两三年。世子您说,这不巧了嘛。”
叶崇安环视周遭,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浅叹一口气,看向为伊兰翻译的译语人,语气自带压迫, “伊兰是怎么讲的,麻烦你重复一遍。”
起初译语人目光游移不定,直到沈影朝他眨眼示意,他才松开不停搓动的手指,“伊兰说他曾在西州倒腾过药草,也给镇西王府送过不少。当时世子捣毁马匪窝点,经常缴获壶英这种药草,王府里便有人拿出来卖。”
“这东西好卖且价格不便宜,起初他以为是府里下人偷着拿出来卖的,毕竟他也知道这药草害人。一来二回的次数多了,他打听到这一切其实都是世子授意。”
“后来他离开西州,来京谋生。彼时洪掌柜正在筹谋赛香会一事,他借由几款异域香薰进入洪掌柜店中,并专心调香。”
“再然后...”译语人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 “他说在赛香会前几日,世子找到他,给了他壶英草,并要求他加入已研制好的香料中。世子许了他不少好处,并且一口咬定京中人不识得此味药草,更不可能仅仅靠闻就识别出来”
“伊兰清楚世子的身份,想着日后多半还要回西州,便依着世子的话这么做了。”
译语人话音刚落地,沈影就轻咳两声,抖了抖手上的供状, “这是伊兰按押的供状,世子若还有不清楚的,可自行查阅。”
冷气贯穿大堂内外,整个大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叶崇安斜了沈影一眼,镇静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继而缓缓开口, “子虚乌有的事情,就不必让本世子特意走这一趟了。”
“既然来了,世子就不要着急走了。”章角冷冷地轻笑道, “把事情解释清楚,本官也好对圣上有个交代。”
“来人!请世子入审讯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