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之将手上物品放下,见有人正与善云交谈。
观来人的衣着气度不凡,不过看善云与他似乎并不很熟稔,便猜想也许是来买药的客人。
杨学之上前招呼道:“三妹妹,我在铺子里买了一些乳酪饼,还买了羊头签和二色腰子晚上加菜。姨母与我母亲说,邀我们今晚在家和你们一起吃饭。”
“哦,好。”善云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向周怀德。
周怀德神色无异,温和的问她:“今晚家中请了客人吗?”
善云刚想说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事,杨学之却先问道:“三妹妹,这位是?”
张善云回道:“他是通判周大人家的大公子……是与我大哥哥一同考上秀才的同期好友,现在中了进士,刚任应天府的州府军监。”
说完,她又看向周怀德:“怀德哥哥,这是我堂姐的表哥,杨家二郎。那边正在整理物品的是我婶婶家的堂姐,娇云。”
“原来是张大哥哥的同期好友,见过周大人。”杨学之做了个揖。“我家是应天府的炭桥医馆杨家,我大哥哥刚入翰林太医院,去东京府当差,与周大人也算是同僚。相见不如偶遇,周大人今晚一起到我姨母家里用饭吧。”
周怀德眼里的光黯淡下来,面上还是带着平静的笑:“原来令尊是太医院的杨大人,我曾有缘读过杨大人所著的医术,对杨大人的医术十分敬佩。也听说过令兄,年轻有为,医术了得。只可惜今晚还有些事,改日再来叨扰。”
他转向善云,好看的眸子带了些不甚明了的失落,但语气依旧温柔:“三妹妹,我从应天府带了一些礼物,晚些让常听送到你家去。我先回了。”
张善云不知该说些什么,很想挽留一番,却又不知以什么立场开口,只好讪讪地问道:“你现在要去找我大哥哥吗?”
“是,我去书院找他。”
人大抵是年岁上去了,脸皮却薄起来了。小时候见到周怀德还能神色如常地和他对话,还能仗着小孩的身份在他面前耍赖撒娇,这会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到底是使不出年少时的手段了。
张善云只觉得连问话都有些扭捏:“那你的车马停的远吗?黄昏起风了,我送你过去吧?”
“不远,常听和忠言就在外面。你有客人在,不用送我。”周怀德轻轻笑了,又向高二郎和杨学之作揖道别:“高先生,杨二郎,怀德先告辞了。”
高舅舅走过来,拱手道别说:“衙内慢走啊。”
几人目送周怀德的身影离去。
周怀德走出医馆的门,忠言守在马车边上连忙摆好脚踏,常听迎上来,为他披上外氅。“公子,黄昏有风。”
周怀德点了头,一言不发地上马车。
忠言和常听上车后,常听问道:“公子,我们现在回家吗?”
周怀德愣了片刻,好像现在去哪里是个极难回答得问题。
有多难呢?
比刚才当着善云的面,与另一个看着对她别有用心的男人寒暄还难吗?
罢了,他叹口气说:“去庞员外家吧。去找远瞻。”
“是。”
常听撩起帘子,和车夫说去往庞员外家。回到车里,见周怀德神情有些低落。
他和忠言两人刚才虽然守在医馆门外,但内堂发生的事却看得清楚。本来自家公子正和三姑娘有说有笑,那年轻郎君一来,公子脸上的笑就隐了下去。
周怀德拿起放置在座位上的清漆木盒,拿给常听。“一会儿你把礼物都送到张家去,这个盒子也带上。”
忠言接话说:“公子方才明明是想邀三姑娘一起回家,亲手把礼物送给她的。公子不自己送给三姑娘了?这花露一路上又怕撒了,又怕那琉璃瓶碎了,公子都小心地随身带着。不亲自和三姑娘说一声,太可惜了。”
“是吗,可惜吗。”
周怀德垂下眼,却也不知自己在可惜的是那琉璃瓶花露,还是在可惜什么。
忠言执着地问他:“公子刚才为何不邀请三姑娘,是不是因为那年轻的郎君?”
周怀德似乎在对自己解释:“他是杨太医家的,他哥哥已经入翰林太医院了。”
“公子可是觉得,三姑娘和那太医家的郎君更相衬,所以要退让了?”
周怀德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有些许清苦的味道。像是在回答忠言,又像在劝说自己:“如果是我亲妹妹,醉心医学,正当芳年,我会愿意将她许给一个比她大了七岁多的药罐子,还是一个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太医家的少年郎呢?”
忠言又委屈,又气,替自己的主子抱不平说:“公子不觉得可惜,我却要替公子觉得可惜!公子等了三姑娘这些年,每年给他哥哥写书信,句句不提三姑娘,却句句都是三姑娘。马上就要上任,为了她特意向官家讨来回乡祭祖的恩赦。还给她家大郎求了入应天府书院读书的门路,好让她一家人带她一起入应天府。公子处处都为三姑娘考虑周全!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了,却要拱手相让给旁人!”
常听见周怀德神情不对,连忙为他取下腰间的药包。
周怀德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平复了些。
常听斥责道:“忠言,不可胡说。”
周怀德轻轻地解释:“我也不是为了三姑娘去求的。我知远瞻心性与德行,他有抱负,有才华,只是缺一个施展的机会。江宁的书院没有好的学究,约束了他的手脚。若远瞻入了应天府书院求学,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常听点头道:“公子说的极对。不过有一件事,公子或许错了。”
“何事?”
周怀德抬起眼,眸中是蒙蒙的雾气。
“公子只说,她家哥哥或许更愿意将妹妹许给一位医家青年才俊,却忘了三妹妹自己更愿意选择谁。”
常听说完,周怀德忽然轻而急地咳嗽起来,常听正要与他抚背,他却摆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
常听笑了一笑:“我也只是猜想。方才站在门外看的不真切,只觉得三姑娘与那小郎君似乎也不是很熟稔,或许是刚认识呢。而且,那郎君和表妹一同上街采买,却没有邀三姑娘同行,公子你说,三姑娘会怎样想?”
忠言听了也笑了:“说得有理啊常听。如果我是三姑娘,我定要想,郎君肯定是心仪表妹,所以只和她一同上街而不邀约我。自然就不会对他有何念想!”
周怀德的表情轻松起来,嘴角还挂上了一丝浅笑。
半晌,他说:“常听,你去送礼时小心些,那花露定要亲自交给三姑娘手上。”
“是,公子。”
*
张善云与高舅舅、张娇云、杨学之一同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极为热闹。
正堂摆了两张桌子,王姨母和沈姨父一家也来了,和马秀姑坐在一桌上,见到善云他们回来了,姨母伸手招呼她:“善娘,坐到这儿来!”
她们这一桌空了四个座位,善云走过去落座,马秀姑正在剥瓜子吃,边剥边和她说剩下三个空座的安排:“你二姐姐和大嫂嫂在做菜,还有一个座儿留着给你大哥哥。”
杨学之的母亲高淑霞坐在另一桌,同桌的还有高婶婶、高舅舅家的舅母、哥儿姐儿、还有堂哥张升煦。他们那一桌也空着三个座位,高二郎便引着张娇云和杨学之入座了。
马秀姑和王姨母说:“定美姐姐,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忽然就觉得,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块儿吃顿饭真好。”
王姨母抓了一把葵瓜子放在自己面前,边磕边道:“是啊,我大姐夫走了之后,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兴许明年还能更热闹,等惠娘许了人家,明年我也该给福广相一门亲事。还有我家丽贞,也可以张罗起来。要是速度再快一点儿,明年还能给孙辈们开一桌儿呢。”
马秀姑笑说:“哪这么快呢。”
她看向沈福广,问道:“福哥儿心里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沈福广性子从小就腼腆,脸有点潮红,说道:“父亲母亲看中就好,我没有意见。”
沈姨父笑说:“这孩子从小就孝顺,我们也不担心。找一户年纪相仿的人家,只要姑娘也看中他,明年就下定。”
王定美说道:“是了,福广这孩子省心,孝顺又听话。要是他妹妹有他一半听话,我就更省心了。对了秀姑,你看几个孩子也出息了,最小的善云也在她姨母的医馆里寻了差事,你也该回家休息休息,享享清福了。”
马秀姑点点头,“我也想过,几个孩子也都这么劝来着。就这一两年吧,等我的善娘也说定了人家,我就回家来歇着。”
张善云正坐在沈丽贞边上,她凑近了轻声问她:“表姐,问你打听个人,你听说过曹继勋这个名字吗?”
沈丽贞忽然涨红了脸,喝了一口茶差点呛到,忙掏出帕子来擦,边擦边说:“善娘怎么忽然打听这个。”
善云看她的神情,便猜到早上与二姐姐所讨论的不差。表姐肯定早就知晓这个叫曹继勋的仵作,并且芳心暗许了。她便故意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假意说:“姨母说要给我二姐姐相看人家,看中的就是这个人。”
沈丽贞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不大自然地回答道:“我只知道他是从扬州府来的,听说人品稳重,知县大人也很器重他。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问我哥哥吧,我哥哥的差事便是托他引荐的。哥哥和他很谈得来。”
善云拿了一颗蜜煎,一边吃一边说:“哦,是吗?很受知县大人器重啊,那岂不是升职在望?也不知道他家中还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双亲还健在吗。”
沈丽贞不假思索地问:“二姐姐不是说回绝了吗,怎么还让你来帮着打听?”
善云笑了,“是我自己好奇,所以来问问。如果郎君真的人好可托付,我还可以去劝说我二姐姐呀。”
沈丽贞急忙又说:“善娘,你不要自己瞎出主意,你二姐姐现在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你切不可乱点鸳鸯谱,叫你姐姐错失了好姻缘。”
善云神秘兮兮的,又凑近了在她耳朵边说:“表姐也是,不要错失了好姻缘。”
沈丽贞反应过来,善云这是故意在等她自己露馅呢。
一瞬间又羞又气:“你这个人,原来是在拿我取笑!下次我得了好东西,再不来送给你了。”
张善云就要去捉她的手,不让她来捶自己。“别,好姐姐,送我吧。吃的玩的、簪子手帕我都要。”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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