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季寒不是被谢艾这一跪吓到,而是因为,他叫谢艾,他是谢艾?!
身材削瘦,背脊佝偻,无甚血色的脸庞上,眼眶凹陷。
与病恹恹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是那双眼眸。他的瞳仁是浅棕色,应是随了谢山长,澹泊寡欲却含着一抹温柔。
季寒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心跳声亦慢慢平静。待褚停云扶着这个叫谢艾的中年男子坐下,她迟疑着开口:“请问,您可是画师谢艾谢圣手?”
他朝她望来,似有诧异,“在下确是一名画师,不过名不见经传。恐,不是季娘子口中的圣手。”
谦卑、温和,还有忽然的疏离。
季寒抿了抿唇,还不死心,脑海中飞快寻找师父给她看过的那些画像。
“大夏一零九年,内廷珠宝失窃案,一一六年云安县肖氏金铺抢盗案,同年相邻万州县发生了一起灭门案,至此,往后十年间大大小小全国各地数十起抢盗、抢劫案……这些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是不是皆出自您手?”
明知唐突不合时宜,可眼前这位极有可能就是自己仰慕已久的画师……她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心。
激动,亦不安。
她岂知,谢艾又何尝不是?
当她将自己曾经手的案件一一道出,谢艾不仅惊讶,隐隐还有一些心酸。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见过我的画?”
话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他。是他!他就是师父极力推崇的画师,谢艾谢圣手。
重重点头,似不够又再点头,季寒攥着衣袖。
“师父告诉我,您十六岁的时候仅凭宫女太监的寥寥数语,就画出了盗贼的画像。二十三岁,已任刑部专职画师。您去往各地的县衙州府,只需目击证人对疑似嫌疑人有稍许的印象,哪怕只是一个背影,您就能推断出大致身材、走路姿态,从而勾勒出此人的画像。案子勘破后,官府还曾将画像与本人对比,基本毫无二致。故而,刑狱官皆称您为谢圣手。”
“沅陵县衙中现存的海捕文书共一百一十二卷,一半以上的画像皆是出自您手。其中已破案卷七成。”
娓娓道来,她拱手抱拳,深深一揖,“久闻谢先生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季寒三生有幸。”
她满怀敬意,谢艾却沉默了。
疑惑地抬眼,但见一只枯槁的手掌覆上她的小臂。
他的眼里含着泪光,干涩的唇瓣不知所措地嗫嚅,“崔提刑还记得我,三生有幸的是我。”蓦然扭头,匆匆抹去眼角的湿润,试图假装无所谓,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说:“若不是崔提刑,我也从未想过我的画还有用武之地。是他,教会了我世间不止眼前的黑白,手中画笔也可以书写正义。”
一时愣神,季寒不知谢艾与师父竟还有一段渊源。
“谢谢你,孩子,”枯槁的手掌紧了紧,谢艾放开她,“可是如今的谢艾只是一个无用之人,救不了自己的父亲,也救不了谢家……崔提刑认识的那个谢艾,已经死了。就当,未见过吧。”
转身狠狠抹了把脸,仿佛抹掉的是过去。
垂眸落在他腰间的白布,季寒心有戚戚,不知所往。她是不是,闯祸了?
“姨丈,我们先去看看姨母吧。听表妹说姨母病了?”褚停云来到谢艾身旁,挡住了季寒愧疚的目光。
谢艾不语,只是点头。
“对对,爹,季寒是郎中。”杵在一旁的谢姣姣也霎时反应过来,忙不迭拉过季寒,“走,我带你去见我阿娘。”
也不等她爹同意就跑。
季寒回头望向佝偻的背影,却见褚停云朝她微微颔首,“你们先去,我与姨丈稍候就到。”
她这才悄悄松了绷着的弦。
才步出正堂,谢姣姣长长地呼了口气,抚着胸口低呼道:“天,我爹年轻时那么厉害吗?我都不知道。阿娘知道吗?祖父知道吗?”
听着像是自言自语,季寒便没回答。她还是忧心忡忡,也未想到辉煌的过往竟会成为某人不愿提起的曾经。
平日的分寸被狗吃了吗?她暗骂自己,懊恼自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才能弥补?
“唉,爹不可能瞒着阿娘,祖父就爹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知道。算下来,就我不知道。”
嘀嘀咕咕的。季寒瞥了她一眼,犹豫道:“先生是不是身子不太好?”
“嗯,阿娘说爹以前老往外跑,有一天回来突然大病一场,自此就留在家中不再出去。哦,偶尔会给附近私塾的学生讲讲课业。”
大病?私塾?
在房门前停下,谢姣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唇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小声对她道:“一会见了我娘记着要笑,千万别显出难受同情啊这些,我娘不喜。”
季寒觉着奇怪方要问原因,随即发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幸好,谢姣姣也没给她机会,径直推开了房门。
“阿娘,我把郎中请来了。”大呼小叫,朝着正倚床头看书的女子跑去,她小女儿地撒娇道,“阿娘快看,她就是季寒。”
女子微微诧异,紧接着搁下书就要起身。
季寒忙上前,唤了声:“大娘子勿动。表姑娘说您病了,我先给您把把脉好吗?”
许还有对谢先生的歉意。
素手点了点谢姣姣的额头,“听她胡说。不过是着了些凉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女子笑容温婉,“快,季娘子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掀了被子穿鞋。
面色稍显苍白,动作却无不便,的确不似谢姣姣哭诉得那般吓人。思及褚停云那无语的眼神,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阿娘,季寒又不是外人,她是表哥的师妹。让我去认尸的就是她,她都没把我当外人,咱们也不用把她当外人。”
不过,表姑娘的一片孝心确实可嘉,啥都说了。季寒不好意思地立在床尾,笑也不是,让她闭嘴也不是。
人家阿娘在呢。略感局促之际,只听得——
“季娘子当然不是外人,她还是我们谢家的恩人。”女子来到季寒跟前,盈盈拜下,“谢沉舟儿媳谢艾之妻苏慧,拜谢……”
“不用谢,”双手托起她的臂弯,季寒再次道,“不用谢我。即便没有我,官府也定会还谢山长公道。所以,大娘子和谢先生都不必谢我。”
如果说辰王妃的眼里藏着一汪醉月,苏慧的眼底则像一泓秋水。
“大恩大德怎可不念?季娘子为家翁所做的,我们谢家这辈子都不敢相忘。”苏慧握住她的手,顿了顿,又道,“我们夫妇已决定,若是季娘子不嫌弃,谢家愿以一半藏书作为回报。”
谁道秋水凉,只是未及深处。
只是,谢家的一半藏书?
季寒不知谢家为何愿以藏书相赠,却隐隐能感觉到苏慧说这话时,隐隐透出这藏书的份量,似乎很重?毕竟,表姑娘那口冷气抽得可是一清二楚。
当然,收是断然不能收的。她也不是为此来见他们的。
遂婉拒道,“若是一定要谢,当谢巡检司的方巡检。若不是有他全力相助,单凭我一介书院学生,怎可能动用那么多人设局捉凶?”季寒不是谦虚,而是陈述事实,“而今,谢山长的遗体尚未送回,府中还有那么多事宜需大娘子操持,理应先保重身子才是。”
说话间,扶着苏慧在床沿坐下,季寒顺势搭在她的手腕内侧。
“大娘子的脉象尚且平和,只是有些气虚,”接过谢姣姣递来的外衫给她披上,季寒又道,“不过即便再轻症的风寒亦不可小觑,大娘子还需按时吃药吃饭,好好静养几日。”
苏慧颔首道:“多谢季娘子关心。若不是昨日家中突发那么多事,我与夫君该亲自上门道谢才是。还要季娘子百忙中抽空来一趟,真正是我们的礼数不周。”
也就是,辰王殿下并未告知他们夫妇二人昨日之事。
心下了然,季寒客气道: “恕我冒昧,请问大娘子,您与谢先生要见我所为何事?应不是为了藏书一事对吗?”
话音未落,苏慧已面露难色,“确有一事相求……”
似难以启齿,但不像真实目的被揭穿。季寒面上未显,轻声道:“大娘子但说无妨。”
只见她目光徘徊,游移不定,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她说:“有人要杀我丈夫。”
季寒一怔,重复道:“有人要杀您的丈夫,谢先生?”
“对,”双手揪着衣衫,苏慧看了眼目瞪口呆的谢姣姣,继续道,“其实在家翁出事前,家中已有些不寻常之处。但,我们没在意。”
没在意?季寒微微蹙眉,“是何不寻常处,大娘子可还记得日子?”
“记得,是……”
“慧慧。”
与此同时,谢艾推门而入。
身后紧跟着的褚停云,在与季寒视线交汇时掩去了眉宇间的凝重。举止太过刻意,她无法装作没看见。
而谢艾,匆匆走向妻子,“瞧你紧张得,别吓着客人。何况我也说了,许是我们想多了,”虽急却轻声细语,“家父突遭不幸,家中难免琐事繁多,我们可能忘东忘西有些事给忙忘了。季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已经没事了。”
苏慧说的是谢山长出事前,谢艾说的却是出事后?季寒按下心中狐疑。
“可是……”望向丈夫,苏慧欲言又止。
谢艾摇头,温柔地安抚她:“没事。方才停云说了,这段日子会安排人手帮我们,你只需好好静养,外面一切都有我。”
苏慧看了看他,又不自觉去看季寒,那一泓秋水渐渐起了波澜。
她犹豫不决。
褚停云轻咳了声,“季寒,我们先去给山长上香吧。”
季寒不语,一眼不错地看着苏慧。她在等,等她下定决心,亦或者放弃。
褚停云叹了口气,伸手去扯季寒的衣袖——
“有人要杀谢郎,不是我们错觉,谢郎画出了那人的画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