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的变换是迅速的,这并非因为甘拉狄的敏捷,而是我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在赶往赫尔海姆的第不知多少天,我陷入了昏迷。八卦也因此戛然而止。
隐约知道甘拉狄带着我平安度过了界桥以及大犬加姆看守的海拉门。
半边烧伤的身体令人在睡梦中也痛苦难忍。
黑暗中一直有人向我喃喃诉说着什么,可惜我始终听不清楚,不仅如此,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正在以一种可察觉的速度消失着。
不光是从前的生活记忆,也不光是伊布科瑞特谋害我的细节,还有别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啊,难道这是亡灵都必须经历的事吗?忘记过去,彻底融入亡者的世界?
“伊莲,你是否感到疲累,对命运的终点是否有了深刻的理解?”
什么……
兴许是已经到达了赫尔海姆的缘故,我感受到周遭的温度极低,冰冷彻骨,但这寒凉也同时安抚了灼痛,因此身体总算有所好转,神智也渐渐恢复清明。
身下应当是柔软的地毯,我到底被安置在了哪里?
幽幽睁开眼睛,结果因为没有准备,差点在刹那间再次吓昏过去。
一个面同罗刹的女人正在俯身看我,在见到我醒来惊恐的表情后不动声色地后撤了两步。
微陷的眼眶,像混入了泥沙般浑浊的眼睛令人侧目。
她穿着有着繁复褶皱的墨绿色长袍,外层又笼一层黑纱,瀑布般的黑发垂落在地面上,长发足足遮住了一半的脸颊,浑身上下露出的皮肤只有手脚和左半张脸。
她手脚上的皮肤苍白无比,脸颊则如同死尸般灰败可怖得令人不敢看第二眼。
我用力控制着表情,余光看到甘拉狄就站立在不远处。
那么跟前这位一定就是冥王海拉了。
我颤声道:“陛下?”
海拉伸出手来示意我亲吻。
我垂下头颅。
感受到指间有一股淡淡的清芬。
再抬头时,发现她的可怖的模样下其实带着点温柔。
不完整的记忆截止在甘拉狄告诉我海拉死于奥丁之手那里,看着死人般外貌的她,我已经信了八分,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些同情和悲伤,那么现在在我眼前的竟然是海拉的亡灵吗?海拉真的死了?
“你受了很多苦才来到这里,我理应好好招待再跟你促膝长谈,不过现在看来更重要的是疗愈你的灵魂。”她把手放到我的头顶轻轻抚摸,这么亲密的动作和话语简直令我受宠若惊。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像个破碎的布娃娃,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修补你了。”
我实在忍不住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同寻常的态度,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从前认识。
海拉轻笑地回应我:“其实在你刚到这里时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甚至甘拉狄也在路上跟你聊过,很多,但你显然一点都没记住。你的灵魂似乎承接不了太多的记忆,我可怜的伊莲。”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我哑口无言,既尴尬又无措地看着她。
“所以伊莲,我亲爱的,不用着急,等我把你残损的灵魂修补好,再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如果你的确忍不住好奇的话,可以再问甘拉狄和甘洛特,他们两个是我最得意的侍从,很有耐心,会不厌其烦地跟你解释的。”
她说罢拍了拍手,不一会儿就见几个美貌的少女从门外涌入,她们全都长着深浅不一的棕色的鬈发,笑容灿烂,走到海拉跟前后盈盈一拜,说话的腔调似歌唱般婉转:“陛下晨安。”
海拉牵起我的手向她们道:“为你们介绍,这是埃尔维迪尔宫殿的第二位主人,伊莲,她现在如同我的妹妹,你们当听从我一般听从她的命令。”
我听到被努力压低的惊叹声,灼热的目光尽数落在我的身上,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不过估计是我自己也一脸震惊的模样取悦了她们,气氛很快轻松下来,姑娘们纷纷向我围拢,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候。
海拉似乎对此非常满意,“我将要启程去往米德加德,这段时间伊莲在赫尔海姆将由你们陪伴。在此之前,你们每人可以从宝库里领到一颗蓝宝石。”
这显然令她们万分兴奋。
“赞美您的恩赏。”女孩们齐声赞叹,其中一人问道:“人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为何总是不带我们这些助手而是孤身一人?”
大家齐声叹道:“我们是您最能干的侍女,捉弄那些该死的穷凶极恶者是无疑的行家,我们的镰刀锋利无比,收割灵魂又快又准,如有您的允许必定满载而归!”
“姑娘们,你们应该遵守死亡秩序。我这次去米德加德是为了私仇,伊莲死于谋杀,我一定要叫那些混账在赫尔海姆承受永久的痛苦。”
海拉是说伊布科瑞特?可是她说“那些”,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要、帮我?可是您亲自去是不是太劳烦了?”
海拉伸手抚了下我烧伤的脸,“为了你残损的灵魂,我是有必要去一趟的。”
她似乎对造成我身躯一半烧伤的现实感到愤恨,憎恶伊布科瑞特有如憎恶自己的仇敌。
身边的侍女轻笑,“陛下是快意的君王,愿您一切顺利,绝对不要放过自己的猎物。”
海拉做起事颇有些雷厉风行的意味,她行动果决地披上黑斗篷迈出了宫殿,我跟在后面,只看得到一个高挑优越的背影。
她轻轻打了个呼哨,一匹雪白的三足马应声飞驰而来,跟路途上那群人提到的瘦弱的老马完全不同,马身在这幽暗之地好似染了轻巧的月光,漂亮得紧。
据侍女夸赞说,这匹骏马能在一天之内穿过九大世界,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我惊叹之余也很好奇,这么快的速度骑马的人会不会被风吹成面瘫。当然这话我问不出口。
女王仰头将长发全部兜进了帽子里,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我这才惊讶地发现,陛下完整的面孔居然那样奇特。
裸露出来的部分丑陋衰老,长发下遮掩的部分却可以媲美神族最美丽的女神,鲜活生动,美艳绝伦。
这真是……太可惜了。脸大地说,和我现在的形象倒很类似。
海拉对我的目光神情见怪不怪,她清冽的声音跌进我的胸口,“如果十天后我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守门的大犬加姆,带着它到人类世界,它会领着你找到我。”
白马的蹄声纷沓渐远,我心里忽然一空。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说去给我准备早餐,但我看她们兴奋的模样估计得先去宝库里挑选好久的蓝宝石。
独自回到寂静的埃尔维迪尔宫的大殿,甘拉狄如同蜗牛般缓慢地将脸转向我,“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海拉应当是把那颗能够提升他速度的乳牙收回了。
我歪着头,踌躇地问道:“海拉有蛊惑的神力吗?”
甘拉狄说话像骆驼在咀嚼文字,“那是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自己,“她刚才驾马离去,我觉得心脏被撕裂了似的疼痛,好像要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还有在刚见面时,我觉得有她在身边就会十分安定宁静,这难道不是女王陛下对亡灵天生的驯服之力?”
甘拉狄此刻惜字如金:“不。”
因为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我对此并不意外,海拉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我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么这些奇怪的反应必定与此有关。
虽然不知道这背后是好还是坏,但事实上我还忍不住怀疑那一切优待都是海拉的糖衣炮弹,也许所谓的失忆也是她的阴谋,我需要一个话题切入,以便能询问探究背后的深意。
“在来赫尔海姆的路上你曾经告诉过我,海拉死在了阿斯加德的神殿,我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可否再说一次?”
甘拉狄努力调动他的唇舌:“可是你的灵魂似乎承担不下这段记忆,不管说多少次都会忘记。”
他说话的时候我从他的右侧踱到左侧,又从左侧踱到右侧,正对着大殿的侧门——哦,老天,那群侍女们从侧门进来了,她们已经回来了。
我绝望地回望着甘拉狄,终于意识到原来海拉让我询问他是这个意思,他连说话都慢得要命!
怪不得耐心很足,毕竟哪里轮得上他不耐烦呢,明明先急躁的是我才对。
想到到现在都没见到的叫做甘洛特的女仆,不用说,必然是另一个可以和甘拉狄“风驰电掣”的速度相媲美的奇人了。
我无奈把注意力转向进来的侍女,她们果然各个胸前垂悬着各色蓝宝挂坠,手捧托盘。
食物的香气馥郁扑鼻,勉强消去了一点我的怨气。
我跟随她们转去了餐室,与漆面的暗色地砖和星夜壁画做穹顶的大殿不同,这间餐室的装修显然格外热烈红火,赤色的墙壁甚至令人有些紧张局促,室内一张长长的石质餐桌显得古朴而笨重。
“纳拉,你今天的裙子真青春啊。”
纳拉是这群侍女的领头人,今天穿着鹅黄色绣浅紫色鸢尾花的连衣裙,的确灵动夺目。
但是,到底是谁在说话?
我扭头环顾四周,在场的侍女仿佛没有听见那道公鸭嗓的男声,纷纷摆放好食物,一并热情邀请我坐在主座上。
还不等我反应,身下的椅子却“啪”地一声倒了下去。
我将坐未坐半蹲着的身姿就这样尴尬地凝固在空中。
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刚刚明明清楚地看见,椅子,是被跟前的这张桌子给踢倒的!
那公鸭嗓大声道:“这是女王大人的位置!”
纳拉赶紧过来扶住我,一掌拍在桌角上高声喝道:“你这愚蠢的桌子,伊莲是陛下交代要我们照顾的人,她是今后宫殿的第二个主人!理所当然要坐这里,你捣什么乱。”
“饥饿!饥饿!”
“又在装糊涂了。”纳拉把我按到扶正的椅子上,“伊莲小姐您别在意,它向来这样没有规矩……还总喜欢骚扰我们!”
餐桌不老实地扭动,整个桌面上的餐盘都乒乓作响。
它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甚至欢呼起来,情绪愈发激动。
“饥饿!饥饿!”
我吓得立刻远离。
纳拉赶紧安慰我,“这家伙是个餐桌,天天能见到闻到美味佳肴,但是只有眼馋的份,所以总是叫唤,它的名字就叫饥饿,总之你不要怕它。”
“原来是我的姐妹,我的姐妹!”餐桌狂笑不止,说着我无法理解的疯癫的言语,“是命运的那一支。哦,我的陛下,她就要如愿得到巴德尔了,那俊美的阿萨神祇,梦中的人啊。还有傲慢无礼的奥丁,他注定要遭受惩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