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李晋云不敢耽搁行程,甫下鹤唳山便策马直奔安乐郡,若不是驽马力有未逮,即便奔上一天的马她亦不觉疲惫。

只可惜北方连年烽火,四处焦土,黄土官道蜿蜒如蛇蜕,驽马在这残破道路上着实难以一口气跑出百里行程。

路上偶遇一处村落,亦是民生凋零的模样。

马蹄踏碎了村前枯黄的枝叶,村口散落着几具七零八落的尸体,道旁枯树上还悬着几具风干的尸身,那是被曝晒多时的村民。

李晋云童年时曾在战乱中流浪,自是不怕死人的,只是解下水囊的手停了下来——

谢青明在《江湖行走要诀》中曾警示:此等死地,水源恐带疫病。

于是她只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盼着早些遇见补给之所。

“姑娘……姑娘,行行好……”沙哑的求救声惊到了驽马,它不由得喷出个响鼻。

从残垣断壁处爬出个干瘦老妪,她颤颤巍巍地捧起陶碗,双目浑浊,气息微弱,若不施予援手,这老妪恐怕是活不成了。

李晋云心底生起许多不忍,从荷包中分出一些盘缠,轻轻放在了陶碗之中,随即她回想起当年流浪的日子,又匀出部分干粮,并上已剩不多的洁净水源,郑重其事地放在老妪身旁。

西风忽然带来了焦糊味,她抬眼一望,三十里开外的日落方向燃起了赤色的尘烟。

恐怕又是哪家诸侯在纵兵为祸,或是边境蛮夷在南下掳掠。

乱世之中,受苦的始终是规规矩矩讨生活的百姓罢了,没有人在乎这些百姓能否安居乐业,身在乱世,苟活已是万幸。

李晋云心下无奈,冷若冰霜的面容多了一丝柔和,“老人家,躲好些,东西收好,恐怕这里又要乱了。”

言罢扬鞭,绝尘而去。

当下北方的境遇竟然比她童年时还要触目惊心,还在鹤唳山时,她虽然时有耳闻山下境况,可若非亲眼目睹,何方战乱,何地城破,听在耳边也只是些只言片语,如今这满目的疮痍,让她的喉咙里就似梗着一块烧红的铁,忍不住地忆起幼时的往事。

想到此处,她又想起了越飞白。

近十年来,越飞白目之所见的亦是如此吗?越凌时常带着她在江湖中游历,想必早已看惯这人间炼狱,不知她是否还如儿时那般,眉宇间不见半分愁苦,永远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

诚然,她自是羡慕越飞白的,在这乱世中能有如此潇洒自在的性情,这是何等幸运之事。

十三四岁时,她只有辗转在心的细碎和苦闷,而在记忆中的越飞白,衣带总是随风划出好看的弧度,像一只挣脱线的纸鸢一样,跌跌撞撞的就闯到了天上去,固然这人平日里是烦人聒噪,但她总忍不住悄悄拾取着从越飞白那儿散落的快意。

想到再赶上几日路程就可以再见到她,这分离近十年的久别重逢,让李晋云不禁心底充斥着期待,路途中的疲惫亦因此减轻了不少。

然而当真相见时——

老友再会,李晋云原本是欢喜的,虽然面上不显,可她确然满心的雀跃。

结果甫一相见,越飞白又开始捉弄她!

甚么‘想念你了’,或是甚么‘莫大干系’,再或是甚么‘缘由’。

怎么又是满口胡话,颠三倒四,没个正形,好不体面!

越飞白甚至还悄摸了她的荷包!李晋云默默酝酿的许多心绪全数化作恼怒。

啪的一声,她闷闷地坐回了条凳上,索性闭嘴不言了起来——小时候她被调笑惨了的时候就是如此这般,否则说得愈多,越飞白的嘴就讨嫌得愈多,横竖说不过她,骂几句出气对方也只当玩笑,反倒更来逗弄。

见李晋云气恼了,越飞白反而更是厚着脸皮凑到了她身旁,努了努嘴,嬉笑道:“怎么?晋云儿不想念我吗?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没正经。”李晋云冷着脸骂出一句,手上却不停,将干粮仔细收入行囊。

“我又哪里不正经了。”越飞白不满地咕哝着,“师傅吩咐我来幽州办事,我灵机一动,寻思晋云儿你定然在那鹤唳山上下不来,就顺手借师傅的名义扯了个谎,要不然呢?晋云儿准备冒着鹤唳山那堆白花花的剑锋从山上飞下来?”

李晋云闻言面色稍霁,“是,这次又承你的情。”

“那往后还回鹤唳山么?”越飞白托着腮,笑眼弯弯。

“不回,待办好越凌前辈交代的事,我便去寻仇家下落。”李晋云颌首道:“你来幽州到底是有何要事?”

越飞白双肘撑在桌上,颇为神秘的低声说道:“咱们中原调兵遣将的信物是虎符,晋云儿可知道突厥人用的是甚么吗?”

“金镞箭。”李晋云答得干脆,她的仇人之中有蛮夷军将,因此她私底下有向博学广闻的江浸月打听过突厥的风俗和军制,她虽不算机敏,也大抵能猜出越飞白此行的目的,“你是要盗走突厥可汗的金镞箭?”

“晋云儿长进了好多,不是十年前甚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了。”越飞白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伸手就去戳她的脸颊,“快让我瞧瞧,是哪儿开了窍,怎的忽然聪明了一点点?”

李晋云别开脸去,长长叹出一息,不欲和越飞白嘴皮子上较高下,“既要偷突厥人的东西,我们理应去西北些的方向。”

“晋云儿有所不知。”越飞白得意笑道:“奚人数年前投靠了史毕可汗,唯他马首是瞻,师父她老人家上月截了突厥人的密信,依照那书信所言,突厥人准备同奚人一齐南下,只要金镞箭送到奚人手中,三日之内必起兵戈。”

李晋云神色一凛,“原来如此,断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是自然,否则老百姓又要遭大殃啦。”越飞白亦露出了鲜少的凝重神色,“只是关外天大地大,人迹难寻,仅凭你我根本无法从路途中截走那金镞箭。”

“所以你准备去那奚人部落守株待兔?”李晋云登时就明白了越飞白的用意,她亦认为这般行事最为牢靠。

“哎呀,晋云儿不仅变聪明了,话也比从前多了呢。”越飞白往李晋云身边靠近了些,笑着调侃道。

李晋云心念微动,蓦然想起了鹤唳山的诸位友人,漫不经心道:“你走后,我结交了几个友人,所以性情也跟着开朗了些罢。”

几个友人?性情也跟着开朗了些?

越飞白忽然心头一酸,刹时间心情也有些别扭。

当年她尚在鹤唳山时,李晋云就似一个闷葫芦,同她说十句,她至多回上一两句,日间里,整十二个时辰,也至多只有一个时辰不是挂着张苦瓜脸。

而如今,李晋云同她对答如流,交谈顺畅,脸上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可是业已看不出分毫愁苦神色了。

怎么她走了之后,晋云儿结交了几个友人,就不一样了呢?

到底是甚么样的友人有这般能耐?是男是女?是英俊潇洒还是姿容婀娜?是武功高强?或是风趣幽默?还是风流倜傥?

凭什么就能得她青眼?还将她这坨木头疙瘩雕出花来。

真是可恶!她待李晋云一片赤诚,为何李晋云总是赏她两个大白眼!

真是糟糕,自己不是李晋云唯一的朋友了!

想到此处,越飞白又觉得自己当下的心情莫名的扭曲——好友性情开朗了,能和人正常来往了,世界也跟着开阔了,这应当是一件好事,她好像没有必要,也不应当闹别扭……

“噢?晋云儿交了新朋友?是怎样的朋友呀?”越飞白心中又是好奇,又似被猫挠了好几下,面上故作轻松,可话一出口,那酸溜溜的语调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是李晋云却浑然不觉,反而还颇为认真的为越飞白一一介绍道:“有一位唤作江浸月的阿姊武功极好,爱武成痴,性子最是潇洒肆意,另一位阿姊唤作谢青明,行事周全,为人谨慎,总教我处世之道,还有一位年纪最长的阿兄,名为秦阿九,他忠厚良善,处处为他人着想,我们都最依赖他照顾,年纪最小的是林家兄妹,林家阿弟名为照雪,他嘴巴刁钻刻薄得很,内里却是很热心的,林家妹妹名为照心,最是贪吃甜嘴,倒有几分像你。”

越飞白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短短的再会,李晋云说得最长的一段话竟是在细数这些新朋友的好,她心头火起,暗自磨着后槽牙。

甚么潇洒肆意,她越飞白难道不够洒脱吗!甚么行事周全,为人谨慎,她每次作案也很胆大心细计划万全的呀!甚么处处为他人着想,她待李晋云还不够好吗!还有甚么刁钻刻薄贪吃甜食,她也……等等,.这个倒是不必比较了!

“晋云儿可真是……交游广阔人脉广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人缘极佳不愧是你呢。”越飞白说到此处,已然开始有些咬牙切齿,她当下已经顾不上这份无缘无故的攀比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这醋吃得莫名其妙。

“夸过了。”李晋云微蹙眉头,“算上你,我也仅有六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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