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没有几百只柔软的脚,踩在地上不会发出令人发毛的黏腻水声;身上的骨骼也不会暴露在外,随着前进的每一步而叮叮当当磕碰在墙壁上。
感谢一高毫不隔音的墙壁,让缩在角落里的三人清晰地听到它四处探索的声音。
溜溜达达地绕圈,晕头转向地四处碰壁,在隔壁的办公室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倒,摔出惊天动静后,爬起来愤怒地大声咆哮。
原本尚存恐惧之情的女孩们心中渐渐被无语占据。
孙三顾微声道:“不如我们趁现在溜出去逃跑吧?万一它在隔壁倒头就睡了呢?”
其他两个人看了她一眼,连动都没动,8号也当然没有如她所愿倒头就睡。
它在隔壁的办公室经历一番同自己进行的鏖战之后,精准地用头顶开了杂物间的门。
门缝中透出的微光扩大成扇形,已经半蹲起来探头观察的孙三顾立刻坐了回去。
她们的周围是一排排全钢货架,架子上堆着大量布料和杂物,而三个体积相加后相当明显的女孩则缩在角落最深处的货架之后。
而在她们头顶,是支棱出来、能够半遮住三个人的黑色塑料布。
8号黏糊糊的蠕动声由远及近,女孩们立刻屏息。
一团细短的触须压在地面随便堆放着的玻璃罐上。
罐子摇晃两下后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8号不满地咕哝一声,当即发力踩碎了这只聒噪的罐子,又被满地的碎片割伤了触须,痛苦又愤怒地团团乱转,嚎叫着推倒了身边的货架。
哗啦啦。
货架上的杂物像泄洪似的倾泻下来,把几架之隔的三人惊得心脏砰砰直跳,也将没见过世面的8号吓得哧溜滑出了好几米,砰地撞在墙上,发出吱的一声大叫。
8号这孩子和它的大哥1号相比确实差了好几个档次,无论从体型、威慑力还是智商和为怪处事而言,都是如此。
孙三顾趁乱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心脏还好好地在里面待着。
感受了几次惊恐的震动之后,她又摸摸旁边周留星的胸口。
周留星在黑暗里目光如炬地瞪她。
孙三顾岿然不动,仗着怪物还在,同伴不会公然同她斗殴,安稳地静数了十次心跳后才收回手,正要以相同的招式去骚扰李砚方时,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嗷地一声唱了起来。
——怎么回事,不是没有信号么!
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按掉Dilemma浮夸的铃声。
8号又一次撞在墙上后就一片寂静。孙三顾连呼吸都屏住了,希望它被这一下撞成了脑震荡,没能听到刚才的声音。
李砚方安静地伏在地上,透过支起的架脚,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正悄无声息地靠近。
她立刻示意其他两人跟上,自己手脚并用地向远离8号的方向爬去。
当8号悄无声息地抵达刚才她们发出声音的位置时,只看到一片凌乱的狼藉。
地上的灰尘被犁出一道洁净的宽沟,货架间的通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
8号困惑地发出简短的哼声。
而在地上蹭到一身灰尘的三人组,已经悄无声息地爬到了货架的另一侧。
其间孙三顾的脑袋被李砚方不慎踢到一次,被看不见前路的周留星拍屁股两次。
她怀疑后者的行动中至少有一次是故意的,但她没有证据,也无法公然对此表达抗议。
手机屏幕再一次亮了起来,冷白的光在黑暗的室内格外明显。孙三顾在铃声响起前就紧急挂断了来自钱双鹤的电话,直接长按锁屏键强制关机,这才学着李砚方刚才的做法,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灰,希望能从货架之下观察猎人的动向。
8号令人不适的浓密触须在货架对面静静地原地蠕动着。
孙三顾无声地喘了口气,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好好地按回肋骨里。
下一刻,一条肉红色的触须从它纯黑的同僚们之间脱颖而出,缓缓钻进货架下的空间。
它的周身散发着不妙的淡蓝色荧光。触须顶端的血肉分裂,一颗沾满血迹的眼球从里面剥离出来,机械地转动一圈后,锁定了正好奇地在对面打量她的孙三顾。
“——哎!干!犹大的鸡眼,梅林的加肥三角裤,陀思妥耶夫斯基呕吐在上面的赌债账单!”
孙三顾大叫着一跃而起,一头撞倒了李砚方、顶翻了周留星,又推歪了好好立在地上的货架。
货架上的一片玻璃器皿丁零当啷响成一片清脆的打击乐,又稀里哗啦地跌落在地,碎成一片令人心惊的琉璃雨。
一只圆形鱼缸咣地套在孙三顾的脑袋上。她在宏大的背景乐中左支右绌,咚地在钢架上磕了头,突出的半球头盔又和一整排烧杯连环相撞,导致了新的噪音接连响起。
孙三顾乒乒乓乓地在房间里挣扎着游弋,像条被海草缠住的鲨鱼一样撞击着拦路的阻碍。
8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聒噪交响乐惊呆了。
当孙三顾砰地用脑袋撞开了房间的顶灯开关时,刚刚从地上晕头转向爬起来的李砚方和周留星回过头,看到了茫然地歪着头、竖起一只眼柄的8号。
“……快快快快走快走!”顶着宇航员头盔的孙三顾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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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吴上爻从脚蹬上站起来,用摇车姿势减少浑身肌肉在紧绷状态下产生的酸痛。
“停车之后记得买骑行卡喔,”她说,“最近有九毛九畅骑的次卡,还挺优惠的。”
“——待会儿我就把这三辆破车全部买下来,你爱骑多久骑多久,一分钱都不用花!”钱双鹤暴躁地大叫,“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情想骑行卡的事!给她们打电话却没有一个人接,充了话费也没有反应,怎么回事啊!”
赵有初于激烈的有氧运动中,抽出手机向周留星拨打电话,手机铃声甚至没有响到三声就被接了起来。
吴上爻看看赵有初,又看看钱双鹤:“唉。”
“怎么换你就能打通!还有你,叹什么气啊!”钱双鹤继续大叫,“还有这家伙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还追在我们屁股后面,是真的不吃到小点心就绝对不会放弃吗?都怪你啊赵有初!如果不是你刚刚对它开枪,也不会把它激怒到这种程度!”
“……嗯,好。我们在……哈佛北路,马上要到牛津文具店了。那你们来吧。”
赵有初挂断电话,单手将手机塞回口袋,在急速行进的单车上缓缓扭头看向钱双鹤,仍然用她特有的、柔和又带点微妙嘲弄的语气问:“怪我吗?我的水枪?”
钱双鹤更加心塞了。
对,虽然赵有初那把有模有样的凶器实际上是把水枪。
虽然她刚才是为了防止自己被怪物生吞,才用水枪滋了它的眼睛。
虽然那只怪物的目标,从目前来看只有自己——
但是就是很不爽!
她张嘴要继续,被突然袭来的冷风呛了一口,咳得车头一别,刚好撞上正在加速的赵有初。
赵有初当即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
令钱双鹤震惊的是,如果换作她以这样的速度跌在地上,恐怕五分钟之后120的急救人员就需要从方圆五十米之内四处寻觅她的残肢;但赵有初明明看起来文文弱弱,却以教科书级别的反应速度在地上翻滚一圈卸去冲击力,甚至还不忘在起身后扣好了领口的扣子。
从吴上爻的角度看不到赵有初动作片一般的精彩表现。她偏头扫了一眼自行车凄惨的死状,顾不上怪物还在身后追逐,立刻拐弯停车去扶赵有初。
钱双鹤呆呆地停止蹬车,看着舍友被甩在身后,喃喃道:“我不是故意……哎!”
怪物的舌头擦着她的手臂夯进地面,溅起的碎石卡在自行车轴承里,在奋力前进的过程中,咯噔咯噔地损坏了原本就老旧而脆弱的共享单车。
她手臂上暴露在外的皮肤被蹭掉一片油皮,露出下面惨白的肌肉组织,随后又由于充血变得鲜红。
钱双鹤沉默几秒后,还是被由心而发的怒火冲昏了头脑。
她从在地面上不断弹跳的共享单车上跳下来,将它往地上一丢,回头站得笔直,仰头直视着比她高了十倍的怪物。
她的脸色苍白,手臂上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珠,眼眶也被夜风卷得通红。
“你来啊,来吃我啊!”她深呼吸两次,张嘴就喊破了音。
在猎猎的寒风中,钱双鹤轻薄的衣衫被刮得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在家的时候我和爸妈讲话,没有人理我。和大哥联系,他也不理我。来了学校之后,在宿舍主动打招呼,还是没有人理我。”钱双鹤轻声道,“只有你,只有老师。我不想招惹的人和东西,偏偏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都来招惹我。
“——我问你。我哥的成绩怎么样,我是不是私生子,我妈低三下四地求了我爸多少次才把我塞进公立高中让我好好读书。这些事,和我在宿舍聚众吃一次外卖有关系吗,为什么要用这些来攻击我?!为什么只对我这样?”钱双鹤提高声音,“是我没有在大路上好好逃跑吗?是我走了歪路动了不好的心思吗?为什么只有我无论干什么事都会搞砸啊?!”
怪物被她提高分贝的声音所吸引,低下它巨大的头颅,一双明黄色的眼球原本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此刻同时在钱双鹤身上聚了焦。
钱双鹤吓得一抖,但仍然倔强地堵在它面前。
“到底为什么啊……”
不知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向了下巴。
她从余光看到两个室友已经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正遥遥望向她的方向,立刻很要面子地抬手擦去眼泪,冷酷地道:
“你把我吃掉试试呢?我这一身皮常年被化学护肤品腌得入了味,肉里都是添加剂和纯有机无麸质食品的宣传语废纸,因为相信吸引力法则、每天做显化,还有一群爱做丰臀、用Stanly水杯穿lulu的bestie,现在脑子里已经全部都是水了——我说,有这个体力你去养猪场吃自助餐不好吗?猪又好吃又肥美,吃起来还比人补脑,干嘛非要盯着我不放呢?你知道吗,我可是有二分之一上海血统、四分之一北京血统的人,现在喝一杯蜜雪冰城,东方明珠的光棱塔就会当场用一道激光把你打到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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