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上午稍迟些,祈行才从陌生的床上悠悠转醒。
不见昏黑,不见障霭,窗外...
天蓝,无云。
她曲了曲指,抬手检查起自己的小臂,右手腕内侧躺着道细长的伤,既没有血迹也没有生痂,只留模糊的一条暗痕。
四肢疲乏,疮疤尚存。
呼...
还真是真假难分。
祈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稳住身体靠在床沿浅浅匀气,胸腔还残存着股炙烤过的疼痛,呼吸的每一次上下也在暗暗撕扯肌肉。
很明显,这里不是医院。
她揉了揉额角,脑海内一时涌现连串残缺不全的片段,却无论如何都构建不出条完整的逻辑线。
记忆里失灵的电梯,沉哑的声线,不尽的浓白,还有...
无比切实的头痛。
起了身,窗外的视野入眼便又开阔了一分。
盘踞在上空的电线或粗或细,延伸织构出一条条没有尽头的城市血脉,天上时而闪着毫无规律的星子光芒。
只能说「仿造」得九分像。
若非那些只会出现在科幻片里的频闪光斑,祈行断会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归类成是一场梦,一场狼狈又尴尬的噩梦。
依然有浅淡的电子信号音在耳边微弱地嗡鸣。
接着很快又被一声沉闷的音色所取缔。
【请尽快入职:八钱典行。】
她无法比较这声音与之前电梯中的相似度几何,却随着交谈的展开祈行不禁打了个寒战。
令人骇惧的记忆再度清晰,那痛感过于真实,无端扯拽,强行跪拜,她完全揣摩不出如此事端和自己究竟能牵扯上什么关系。
姓彭的?
那赖皮哪能有这么大本事?
祈行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还是找不到手机,好在背包随身,指虎也还躺在口袋里,她稳了稳神,逐步思考起刚才的那句指令。
八钱...典行?
非去不可吗?
“我,我要是不去呢?”祈行先是一顿,继而口干舌燥地沙哑着嗓反问。
【不守规则的话,我会带你过去。】
规则?
哪来的什么规——
经电波调制过的的声音断断续续,紧随其后的又是蔓延上四肢的提拽感,只一瞬,祈行浑身就像散架一般无所措手足,甚至瞬间还多了几分任人宰割的无力。
离奇诡异的行端,立马将她心底稍事按耐住的不安和恐惧再度唤醒。
“诶诶诶!停!咳...咳,我去,自己去...”
祈行想象不到那会是怎样一副横冲直撞的场面,牵着四肢,仿若拴在指尖被玩弄的偶,提线即起。
先前已经几次见识过威力,她对切身试探「规则」这种事情暂且没有任何兴趣。
不过...
“那总该有点交换条件吧?”祈行挎上背包,死咬住一瞬的肌肉酸胀,倔着眼神朝空气再次发问。
没有回应从那边传来,突然的闭麦让单向通讯的气氛变得有些僵。
她悄悄探指进衣袋,抓住物什的手一瞬握了又松,随后又没奈何地长长缓了口气。
是没有设定的答案,还是端不出对等的条件?
祈行只得再度退而求其次:“那...是不是我按着你说得去做就行?”
彼端仍旧以缄默作答。
眼下没得选,硬碰硬又打不过,溜也溜不掉,也就暂时只剩顺着来。
先不急这一会儿...
祈行一撂手,如此掩目捕雀地宽慰自己,尔后神思一转——
那这地点具体位置是哪儿总能告知一下吧?
她脚底还微微泛着麻,知觉尚浅;房间狭小,装潢也简单,白床白墙,再无多余其他。
白里白外,倒是屋门一开,顺着张合的门缝涌进一股惹人发痒的暖意,祈行眨眨眼,对着霎时多出的色彩顿感不适。
横亘在她视线前的是数阶两端焊墙的户外悬空楼梯,虽然迈脚下楼时小心翼翼,但鞋底踏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仍旧不可避免地发出了金属受压时的咔哒声。
从这个视角望去,仅半街之隔,一众大厦便突兀地过渡到巍巍宏丽,甚至连平铺其上的阳光都变得奢靡了不少。
相比之下,脚下更是像极毗邻高档写字楼的城中村。
城中村...
祈行不免念起师父。
之前老人家嘱咐她顺路带盆蝴蝶兰回去的,可自己偏巧每次都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想家的念头这般暗自搅扰心潮,她顿了顿神,从汹涌的情绪里无奈抽身。
【...这条路叫无绝路。】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吵耳的金属板声不再,声音这才开始介绍起路况来。
【横穿过去,进长绝路。】
【径直绕生绝路,前面的酒楼就是。】
【...】
导航抑扬顿挫,介绍起路况来很是尽责。
“啊?这儿怎么全是绝路?”
【因为这里是绝路城。】
祈行顿觉名字听着有点儿霉气,在听到回答的第一时间她便识相地闭嘴,不再置评左右。
眼前的建筑红墙灰瓦,翘角飞檐,横梁上浮刻着浪纹;从旁绛色双合门边,坐卧两只金身像,八手二足,腴态无面。
无相无脸,自然也分辨不出用来镇门的究竟是人是物,阳光浮在表面,直视之下难免有些金光刺眼。
祈行下意识地扭头觑了觑眼,避开了视线。
攀阶之际,旧声再次萦耳:【按先前说的,我们可以做交换。】
祈行抬头扬了扬下巴,暗暗衡量着对方送出的条件。
“说出来听听。”
她明知自己完全没有谈条件的资本,这个无形无状的指令会用各种牵拉扯拽的蛮力强迫自己服软,根本不存在平等,眼下这样明晃晃开出来,怕是有诈。
【在这给夏虫换钱,条件你开。】
“送我回去?”祈行不假思索,“我是说,回我来的地方。”
【可以,九十九次,进度一满我就放人。】
啊?这么好说话...
她转而恂恂又猜摸:“那...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回应中夹杂的轻微电流声依然存在,祈行听着这句回应,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的视线,这么对着空气眉飞色舞的,多少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那夏虫是谁啊?”迈进厅堂,绕过紫檀用料的典当台,祈行摸着度尺,浅观四周又追问。
四下里,伙计都埋头各忙各的。
没人在意会不会来人。
眼下虽然还不确定这传声通话的内容是否只有自己一个当事人,但她已经没有余力分心去关心这些。
和电视里见过的那些破旧逼仄的当铺完全不同,这里一副奢华做派。
眼前的当台木料毫无拼接痕迹,手感温润;脚下厚实的木质地板,踩起来也没有嵌合起翘的声音,迎着光还能瞧见木头上细致打磨过的盖蜡碎纹。
身后博古架的模型手上携着各类首饰,假手托模不似现代常见的球状关节,反而衔接流畅,掰动也不生顿涩感。
掌中严谨的乳突纹线,屈肌的微小褶皱...制作兼顾了各处细节,宛如活物。
其中单只呈托盏莲花状,匕首横穿手心,锋刃泛着冷光,刀质精良,模型逼真,切面也利落,着实是精工巧匠才能做出来的高级玩意儿。
用料肯定也不便宜,她腹诽掂量着。
【在你面前。】
台面的高度让祈行不得不稍微前倾才能看见下面蹲着的少年,尚不知晓对方在这里等了多久,抱着根破木头,呆站着不吭声。
营养不良,年纪也不大。
什么时候来的?
进来连个声音都没有,刚才怎么没看见?
祈行无意识地清了清嗓,遂即接过他手里的木头。
腥膻,腐烂的气味一股脑迎着面门,木料表面泛湿,摸得手上也一并潮乎乎的。
【放上度尺。】
她血气上涌一瞬,襟鼻压制住翻上喉口的反胃感,强耐着性子又把木头安放在台面操作。
【烂木,一兑八。】
台面下方的匣盒突然弹开,兑八... 祈行数了八枚看着像钱的圆币,伸手之际,瞥见了面前本就嶙峋的手背上残着一道痕迹,像是划伤,疤痕周围透着殷红,很是打眼。
她不需要在这里知冷知热,只顾把钱塞放男孩手里。
夹在钱币喀喀的撞击声中,祈行听到一句毫无生气的「谢谢」,话音没做过多停留,拿了钱就转身便利落离开。
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交易现场。
【教学完成,计入一次。】
声音依旧冷厉,她凝神目送着瘦弱的背影,回过神来,喉间挤出一声不成形的讥嘲。
什么嘛,像新手村任务一样,教学倒是细致。
那自己的角色应该是什么?
触发交易剧情的NPC吗?
“我应该管你叫什么呀...”
忽略了来时的慌乱阵仗,祈行反倒突然生出了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怪异心情,东瞧西看,又对着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的声音来源“自言自语”道。
【你可以叫我秘密。】
声音顿了顿,久而蹦出这么一句颇为自得的耍帅回答。
“嚯,秘密,哪有这么大声的秘密啊?”
祈行倏尔抬了抬上眼皮,把声音压低了两度,切实多了些耳语的私密感。
空气中细弱的电流依旧,却再无其他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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