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邻里矛盾

预考过后的强化复习,基本上为统一模式,那就是带有猜题性质的“考讲”。出几套试卷让学生考试,考完之后教师再进行讲评。循环往复,想方设法猜押中考题目。

由于新华书店很难买到中考复习方面的书籍,一些教师或商人就开始编写和印制复习资料,向全国各地的学校兜售,形成了编印复习资料的利益产业链。

牌坊中学几乎每天都可以收到从浙江苍南等地邮寄过来的征订广告。不只是面向初三毕业班,还有供初一初二年级使用的。这种由多套试卷组成的复习资料,满足了教师偷懒的需求,受到很多教师的青睐。但由于价格比较贵,学校通常不愿意花钱购买,也不允许教师向学生摊派,可还是有不少教师顶风作案,偷偷摸摸地订购。

王加根是从来不用这些复习资料的。怕花钱、不愿意增加学生的经济负担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对这些复习资料不放心。担心买到粗制滥造的资料,上当受骗,耽误学生。他们班的语文模拟试卷全部由他自己出题、自己刻钢板,自己油印。强化复习的每一天,他总是坐在办公室座位上,右手握着铁笔,左手扶着钢板,呼呼啦啦地在蜡纸上刻写,或者在那部故障频出的油印机前面,手拿糊满油墨的卷筒,一张一张地推印。这种工作一直持续到中考。

中考过后,没有兼任初一初二课程的毕业班教师,就可以不来学校上班,提前进入暑假。王加根挂着学校团总支书记和语文教研组长的头衔,又是毕业班班主任,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必须等中考结果,随时准备通知过线的学生来填志愿,因此每天还是要到办公室晃一晃。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洗衣、拖地、做饭、涮碗、带孩子,或者上街买菜,充当男保姆角色。方红梅除了早晨起床时叠被子、整理房间,其他事情都可以不管,上个直班。而下班回到家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子。

这天他们正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程芸的叫骂声。

唉,隔壁程老师两口子真是够呛。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年上头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最初听到他们两口子闹架,方红梅和王加根会跑过去扯劝。后来见他们闹了又好,好了又闹,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有时上午吵得昏天黑地,打得鼻青脸肿,下午又笑嘻嘻地坐在一起吃饭,打情骂俏。王加根和方红梅就不再管隔壁的闲事了。哪怕墙那边闹翻了天,他们也无动于衷,镇定自若地做自己的事情,或者打开录音机,随着优美的音乐哼唱歌曲。毫不夸张地讲,程彩清与程芸的争吵,成了牌坊中学单调乏味校园生活的一种点缀。如果长时间听不到这对同姓夫妻怒不可遏的吼叫、歇斯底里的哭骂和摔盆子扔碗的声音,大家还会觉得单调无聊,感觉生活中缺少了一点儿什么。

今年春节过后,程芸又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乐乐。

坐月子期间,婆婆过来照顾,家里还算安宁。满月过后,婆婆一走,夫妻俩又开始争吵打骂。加上两个小孩儿哭喊号叫,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在家里带两个小孩儿太累,也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个孩子后,家里的经济拮据,程芸吵着闹着要去上班,逼着程彩清为她找工作。

程彩清质问:“你去上班,欢欢乐乐哪个来照顾?”

“请保姆。”程芸似乎早就想好了,回答得非常干脆。

“请保姆还不是得花钱?你去上班能拿几个工资?够不够请保姆都难说。”

“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意一个人天天关在家里。”

程彩清说不转老婆,只得到处托人给她找事做。一个月前,终于在花园胜利商场为程芸寻了个售货员的职位。

找保姆也比较顺利。他们托肖玉荣,把曾经在王加根家干过活的小丫头肖丽娟请来了。肖丽娟以前照顾欣欣是上白班,回自家吃饭睡觉,而现在是全天候保姆,工作日吃住都在牌坊中学,只有周六下午和周日才回家。

两个小孩儿扔给保姆后,程芸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地到花园胜利商场上班。她心情似乎也畅快了许多,与程彩清闹架的次数明显减少。可今天怎么又发起了神经?

为躲避麻烦,减少分贝极高噪音的干扰,方红梅站起身,走过去关上了敞开的大门。可坐定之后,又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因为程芸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并没有得到程彩清的回应。而且,她使用的肮脏词语和字眼儿,更像是在攻击一个女性。

程芸在骂谁呢?

骂她女儿?不可能。程芸尽管泼,对两个小孩还是视若掌上明珠,平常很少打骂她们。骂保姆?也不可能。肖丽娟性情温驯,做事勤快,除了爱看书,挑不出其他毛病。何况,程芸家里根本就没有书籍,估计她不会犯以前在王加根家里犯过的错误。肖丽娟在程芸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对她百依百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何况,方红梅刚才下班回家的路上,分明看到肖丽娟抱着乐乐在操场上玩儿,不可能这么快就点燃了火药桶。

那么,究竟是谁惹恼了程芸呢?

王加根和方红梅不约而同地走进卧室,靠近窗户,静心聆听。

“哐当!”几乎是在他们挨近窗户的同时,隔壁的窗户也推开了。

“骚婆娘!老子吃什么喝什么与你□□相干?老子有钱,该老子吃!该老子喝!”程芸对着窗外大声谩骂,“自己的男人没用,又眼红别人会赚钱。老子吃大鱼大肉怎么了?未必要你个骚婆娘给钱?老子就是要吃,就是要喝,馋死你个狗日的!还当什么老师,教你妈的鬼书!在老子家保姆面前挑拨离间,真不要脸!”

他们这才听出个子丑寅卯来——程芸是在骂方红梅。

今天中午,肖丽娟抱着乐乐来红梅家串门,诉说在程芸家当保姆的委屈和辛酸。她说,乐乐太磨人了,除了睡觉,只要醒着就要抱在身上。欢欢又调皮,脾气烦躁,稍不满意就哭闹,骂起人来话相当难听,不堪入耳。程芸每天吃完早饭,碗筷一丢就走,什么事都指望她干,连脏裤头、臭袜子、胸罩都要她洗。一日三餐伙食又差,早上馒头稀饭,中午晚上总是萝卜白菜之类的蔬菜,清汤寡水,看不见荤腥,连猪油都没有吃的。

“我以前在你们家带欣欣时,看到程老师家的生活还是蛮不错的。程芸总是提着肉呀、排骨呀、鱼呀到食堂门口去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抠门儿?”肖丽娟满腹委屈地说,“我不想干了。在这样的人家里当保姆,心里不痛快。”

方红梅本来对程芸没什么好印象,可听保姆这么挑肥拣瘦,又产生了反感情绪,觉得肖丽娟这个女孩儿不咋地。她违心地替程芸辩护,说乐乐出生后,程老师一个人上班养活四口人,也不容易。可能是因为经济负担太重,才降低了生活质量。她劝肖丽娟马虎一些,能够将就就将就一点儿。

“肯定不是这样的!我星期一来上班,总看见屋侧边有新鲜肉骨头和铜钱大的鱼鳞。有我在这儿就吃差的,没我在这儿就吃好的。这种人没什么逢头!我已经拿定主意,明天就不来了。今天来向您道个别。我知道您和王老师都是好人,以前在你们家,是我不懂事。”

肖丽娟说过这话,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

整个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

方红梅没有对肖丽娟讲什么呀,而且是在好心好意地劝她。程芸为什么要大动干戈,骂出那么难听的话呢?

原来肖丽娟当天傍晚提出辞工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借与方红梅聊天的名义,对程芸进行抨击。

程芸本来就对方红梅有成见。

牌坊中学的教师和学生都喜欢欣欣,冷落欢欢和乐乐。她因此耿耿于怀,一直怀疑方红梅在背后说她们母女仨的坏话。认为学校师生厚此薄彼,是由于方红梅教唆,所以对方红梅恨之入骨。她正愁找不到向方红梅发难的由头,而保姆恰好点燃了这根导火索。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就这么爆炸了。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越骂越露骨,越骂越粗俗,越骂越下流。

王加根和方红梅哪里见过这阵式?虽说他们平时也争吵,但两人很少说脏话。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他们都安分守己,没有与别人发生过激烈冲突,更不用说骂架了。

方红梅平时听别人开带荤的玩笑,就满脸通红。她甚至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给孩子喂过奶,以至于很多同事都以为她没奶水,是在用奶粉喂养欣欣。今天这样被人恶毒地辱骂,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血直往脑门子上冲。听着外面连珠炮机关枪一样的骂声,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回骂么?有损自己的身份和尊严。更何况,她也骂不出口呀!去隔壁评理?对于程芸这种泼妇来说,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王加根也很生气,但还是想息事宁人。他把方红梅拉到客厅,带上房门,实施“鸵鸟政策”,叫老婆不要理睬程芸,只当是恶狗在身边吠叫,没有必要与这种没文化、没知识、没教养的人一般见识。

方红梅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粗气,艰难地克制着情绪。

程芸丝毫也没有鸣锣收兵的意思,依然“骚婆娘”“臭母狗”地骂个不停。

“有种的就当着老子的面出来摆一摆!背地里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算什么能耐!”程芸挑衅地下了战书。

是可忍,孰不可忍!方红梅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打开大门。

王加根没有继续阻拦,再畏畏缩缩,会让人以为他们做贼心虚。

他火上浇油地鼓励:“去!掴她狗日的几嘴巴!”

口里这么叫嚣,其实王加根底气还是不足,反而有点儿担心。老婆虽说身材修长,但真要动起手来,她未必是程芸的对手。

王加根紧紧地搂着女儿,坐在家里静观其变。

“畜生一样的东西!你骂谁?”方红梅开始反击了。

“老子骂你!骂你!骂的就是你!”显然程芸从家里跳出来了。

她多年锻炼出来的骂架本领,终于有了充分施展的机会。各种脏话如同拧开的高压水龙头,直往外喷。

面对跳上跳下、破口大骂的程芸,方红梅完全没有回击的机会。她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不知做了多大的努力,才用变了调的声音,骂出一句:“母夜叉!”

不过,“母夜叉”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估计程芸也听不懂。

“老子有钱,该老子吃!该老子喝!该老子穿!该老子玩!老子的男人就是有板眼儿,就是会赚钱会赢钱,就是会抹牌会打球会下棋!老子的姑娘就是聪明,就是漂亮,穿的衣服比你家小婆娘好看多了!馋死你个婊子养的!”

王加根听到程芸骂欣欣,血直冲脑顶。

他抱着女儿走出家门,来到隔壁家门口,质问程芸:“你们大人之间吵架,为什么要骂小孩儿?我们家欣欣招着惹你了?”

“老子要骂!就要骂!怎么了?你们一家人都该骂!”程芸迅速转移进攻目标,两片薄嘴唇频率极快地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在夕阳中飞扬着,如机关枪一般达达达地开始向王加根扫射,“你会教书又能怎么样?你得表扬评先进当模范又怎么样?不抽烟,不抹牌,不下棋,不打球,照样玩不转混不开!一天到黑跟娘们一样在家里摸呀摸,还装模作样地写呀画的,也没看见你写出什么狗屁!两个人上班养一个小孩又怎么样?还不是穷得叮铛响!三个人瘦得像猴子……”

程芸的奚落让王加根恼羞成怒,气得七窍生烟。他涨得满脸通红,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已经有不少学生来围观,几个尚未离校的教师闻声赶过来扯劝,把王加根和方红梅往他们家里推。

程彩清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大声呵斥程芸,叫她滚回去。

王欣吓得哇哇大哭。

加根哄着女儿,拉着老婆回到家里。

方红梅还在不停地表达愤怒和委屈,泪水滂沱地要教师们评理。

“程芸是出了名的泼妇,比畜生还畜生!你们怎么能够跟她一样呢?”邹贵州劝道,“论骂架,你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蒙起半边嘴巴,就骂得你们两个人赢!”

他又对王加根今天的表现提出批评。理由是,妇道人家吵架,男人不应该参与。如果程彩清也卷入其中,事情不是弄得更麻烦了?

王加根辩解道:“小方骂又不会骂,打又打不赢。我总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她受人欺负吧?再说,程芸凭什么骂我们家欣欣……”

“不管怎么讲,你今天都不应该火上浇油。”邹贵州一脸严肃地指出,“男同志应该气量大一点儿,心胸宽阔一点儿,遇到这种事情,要学会息事宁人。”

王加根不再争辩。虽然内心里承认今天的行为欠妥,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

“听听她刚才骂的那些话,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跟这种人吵架值得么?有失自己的身份。”肖玉荣也好言相劝。

是啊!程芸嘲弄和看不起的那些东西,恰恰是王加根和方红梅引以为自豪的;而程芸炫耀的东西,又恰恰是他们嗤之以鼻的。

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完全不一样,又如何明辨是非?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与程芸吵架过后,方红梅犹如大病了一场。

遇到程芸这种蛮不讲理的泼妇,她真的没辙,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无端地受欺负只能自认倒霉,你说憋气不憋气?好几天了,她都感到很压抑,心里格外不舒服。

这种情绪也传染了王加根,夫妻俩总是闷闷不乐。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隔壁程彩清家里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保姆肖丽娟辞工走了,程芸不再上班,呆在家里带孩子,重新当起了家庭主妇。骂过街,出过气,她就如同打了一个大胜仗,感到无比畅快。白天,她总是敞开自家的大门,打开收录机放流行歌曲,并且把音量开得特别大。那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整个牌坊中学都听得见。兴致高的时候,她还会扯起五音不全的嗓子,跟着音乐唱几句,鬼哭狼嚎一般。没有保姆在这儿,他们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水平。隔三差五割肉买鱼,买啤酒饮料,买各种水果。洗鱼洗肉时,她还是拎在手里,从校园的南头走到北头,显摆,让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得见。而那些本应丢进垃圾堆里的鱼鳞、肉骨头、易拉罐、水果皮则全部出现在她家门口,一字儿排开,游行示威一般。

程芸知道,她家大门口是隔壁一家人进出的必经之地。他们去办公室上班、去食堂打饭、去教室上课也必须经过她家大门口。她把这些食物享用“凭证”摆在那儿,就是故意给他们看的。

“无聊!”方红梅有时实在气不过,对着地上的“健力宝”就是一脚。那易拉罐咕嘟嘟的叫唤着,滚到十米开外。

因为住得这么近,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吵架之后,两家人就不相往来。平日遇到或者碰见,如陌生人一般,彼此不打招呼。你把头一扬,我把脸一转,各走各的路。不光大人是这样,小孩子也受到了影响。欢欢见到加根和红梅,不再喊他们“叔叔”“阿姨”,而是横眉怒目,连声“呸呸呸”,往地上吐痰,咬牙切齿地骂脏话。

王加根和方红梅自然很生气,可又无可奈何。他们总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吧?只好忍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回到家里,方红梅还是要发几句牢骚,后悔自己以前对欢欢太好了,不该把家里的零食给她吃,说那些糖果、饼干、山渣片、菠萝豆还不如喂了狗子!

程芸碰到王加根夫妻,也总是从嘴里吐出长长的涎水,带着细细的丝儿落到地上。她有时假装斯文地抬脚把痰迹碾掉,证明她恰逢此时赶上唾液分泌;有时吐完就走,留下那滩多脚虫一样的脏水,启发“敌人”的思维。

邻里关系闹得如此之僵,以后的麻烦事还多着呢。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王加根也曾想过搬家。

惹不起,躲总可以吧!可是,牌坊中学教工宿舍都是单间,没有厨房,根本就不适合住家。他们现在的住处虽说窄小,毕竟也算一房一厅,是学校里独一无二的“单元房”。调换到校园里的任何其他宿舍,都不如现在这地方。他只能打消“择邻而居”的念头,耐着性子把难过的日子往下过。

“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无缘无故被程芸骂了一顿,还被他们一家人视为仇人。”每想到这里,王加根和方红梅就感到特别冤,吞咽苍蝇一般不舒服。

闹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上半年自学考试,王加根的《政治经济学》顺利过关,按说可以拿到大专文凭——这是专科段最后一门课程,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因为自今年开始,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有所调整,专科段的必考科目增加了《逻辑学》。从报上看到这条消息,他万分沮丧。既为省自考办随意调整课程而恼火,也怪自己不争气。没有让所有课程一次性过关,前三年没拿到毕业证,以至于又要多考一门课程。

直到快放暑假的时候,王加根阴郁的心情才有所好转。这主要是因为“双喜临门”:一是他被评为花园区先进教师——连续第二年获此殊荣,而且是牌坊中学唯一人选。二是学校安排他暑假补课——意味着他下学年将继续教毕业班。

想想两年前他因为参加不了暑假补课而耿耿于怀,难免让人感慨万端。有为才能有位。只有埋头苦干,做出成绩,打造品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别人才会对你刮目相看。

暑假补课安排在七月上中旬和八月中下旬。

王加根真正能够休息的假期,只有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而这段日子,又恰好是方红梅外出面授学习的日子。也就是说,整个暑假看似安排得满满当当,其实他们两个人当中,总能抽出一个人来照看孩子。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上天对他们的关照。

刚刚学会走路的欣欣特别好动。

觉睡好了,吃饱喝足了,她就在校园里面到处跑。有时候,还故意同时朝一个方向摆动手臂,或者学着大人的样子,打起背手来走路。手不停,脚不空,口里也不闲着,哼哼唧唧地说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语言。甚至晃着脑袋,摇着身子,哼唱流行歌曲《心中的太阳》。翻来覆去地喊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因为行走不是太稳当,跌倒摔跤时有发生。虽然学会了蹲着拉屎拉尿,但有时拉着拉着会突然腿软,一屁股坐在排泄物上。

牌坊中学大门口有好几个池塘,池塘里的水还挺深。学生们在操场上骑自行车总是横冲直撞,如同土匪一般。

对于小欣欣来讲,这些都是潜在风险。

王加根和方红梅不敢轻易让她一个人出门,总是把她关在家里。即使在家,大人也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欣欣总是像小老鼠一样到处乱翻。只要是够得着的东西,她都会尝试着去摸一摸、碰一碰、拿一拿。开水瓶、电源接线板这些危险物件,是断然不敢随便乱放的,必须让它们“高高在上”,置于她够不着的地方。停放自行车,务必随时上锁,以防架起来的后轮子转动,绞了她的手脚。

危险最多的地方还是厨房。她有可能去摸滚烫的蜂窝煤炉,有可能去碰锋利的菜刀,有可能把手臂伸进装有冷水的塑料桶,还有可能抓起一把煤灰塞进嘴巴里……因此,大人不敢让她单独进入厨房。

因为受到的限制太多,欣欣不乐意了,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只要没有刮刚下雨,不是黑更半夜,她就会颠儿颠儿地往外面跑。如果爸爸妈妈闩上大门不让她出去,她就坐在地上哭闹。而放她出去,她就会去隔壁找欢欢姐姐;玩不了一会儿,又会因为受欢欢姐姐欺负,哇哇地哭着跑回家。

为了两个小朋友能够和平相处,方红梅就把家里的零食拿出来贿赂欢欢,叫她好好领着欣欣妹妹玩,不要打欣欣妹妹。

欢欢吃着方阿姨给的零食,头连点直点,答应得不知有多好。可过不了三分钟,欣欣又被她打得鬼哭狼嗥——这小丫头改不了动手打人的毛病。她长得特壮实,胖乎乎的。面相也重,脸上从来见不到笑意。看人总是面无表情,腮帮子气鼓鼓的,莫名其妙地横眉怒目。

牌坊中学的教师们都说欢欢是程芸的“翻版”,相貌一样,性格一样,接代接神了。学生们也因为欢欢动不动朝人身上吐口水、动不动骂脏话而对她敬而远之,不轻易招惹这个“大地主”。

在好心劝告无效的情况下,方红梅只有反过来管教自己的女儿,嘱咐欣欣少去隔壁家,不要与欢欢一起玩。可整个校园里就欢欢姐姐一个小伙伴,不找欢欢姐姐玩,又去找谁玩呢?没办法,欣欣经常是刚刚挨了揍、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又再次试探着去找欢欢姐姐。过不了一会儿,她又哭爹喊娘地跑回家里。

“活该!打得好!”方红梅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叫你不跟她一起玩,谁让你不听的?”

可怜的欣欣哭得伤心欲绝。

反反复复多次之后,她终于吸取教训,不轻易去隔壁家里了。自两家的大人吵了架之后,她就更怕欢欢姐姐。有时与欢欢狭路相逢,她就如同老鼠见到猫儿,落荒而逃。

上半程补课快结束时,方红梅前往孝天城参加面授学习。因为孩子已经断奶,她这次没有带欣欣。狠下心把女儿留在家里,交给王加根——反正他这半个月不补课,能够抽出时间来带孩子。

妈妈不在家,欣欣从早到晚围着爸爸转。要他抱,陪她玩,带她去花园镇,而且老是哭,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找妈妈。

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她双手紧紧地搂着加根的脖子,不管多么困乏,也努力睁着眼睛,生怕爸爸离开,怕爸爸不要她了。

有时,王加根见欣欣睡踏实了,就慢慢掰开她的小手,轻手轻脚地下床,趁女儿熟睡的功夫,去干那些没有干完的家务。而欣欣往往又会很快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发现爸爸不在,立刻大哭起来,极其惶恐地喊着“爸爸”。

天气异常炎热,白天最高气温维持在三十五摄氏度以上。人总像被火炉烘烤着,非常难受。

白天,王加根打开家里所有的门窗,让空气南北对流。在客厅里铺上凉席,带着欣欣坐在凉席上,沐浴着穿堂而过的热风。晚上,就指望那台破旧的落地电风扇了,从天黑一直呼呼地转到天明。要是遇上停电,王加根就守在女儿身边,不停地摇动着蒲扇。

欣欣浑身长满了痱子,后背和额头上还长了好几个疖子和红疙瘩,有的还化脓了。

加根送她去医院打青霉素,给她抹红霉素软膏,擦“老马入和”冰片粉,但效果并不明显。

因为痱子痒,疖子疙瘩痛,欣欣经常大哭大闹。

王加根心烦意乱,有时实在没有耐心了,就凶她几句。

欣欣于是哭得更伤心,声泪俱下地喊着“要妈妈”。

见此情景,王加根的心又软了下来。没有妈妈在身边,欣欣够可怜的了,何况她身上还有那么多病痛。我怎么能够再去吼她呢?我现在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依靠,如果让她觉得我不喜欢她了,心灵受到的伤害和打击该有多大啊!

他于是向女儿道歉,骂自己是“臭爸爸”,伸出脑袋送给女儿打,逗女儿开心。

住在牌坊中学这个鬼地方,出门特别不方便,王加根只能隔一天去花园镇买一回菜。他骑上自行车,带着欣欣,趁早晨天气凉快时出门。从花园镇返回时,则艳阳高照,热浪袭人。

欣欣坐在自行车三角架的横杠上,在炎炎烈日的炙烤和坑坑洼洼土路的颠簸中,昏昏欲睡,小脑袋东倒西歪。

加根担心女儿从车上掉下来,只得推着自行车步行。

方红梅不在家,欣欣显得既乖巧,又可怜,特别会察言观色。如果王加根生气了,吼她一声,瞪她一眼,抑或是做一个发脾气的动作,稍微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小家伙就会哇哇地大哭起来,口里喊着“要妈妈”。

大多数时候,欣欣还是非常懂事和听话的。爸爸做饭或者洗衣服,她就在一边儿堆积木,看图画书,或者玩她游戏。因为没有小伙伴,她显得特别孤单,玩得不是很尽兴。爸爸出门提水、涮衣服、洗菜、洗碗、上厕所,欣欣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总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旦爸爸忙完了,有了空闲时间,她就吵着闹着要出门,去操场上玩皮球、丢瓦片、追蝴蝶、撵蜻蜓、捉迷藏、摘蒲公英。晚上睡觉,一定要爸爸给她讲故事,或者打开录音机放歌儿,在音乐中入睡。

欣欣对吃的东西很随便,不挑食。大人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吃饭的时候不要大人喂,自己动手。

爸爸为她盛好饭、夹好菜,把饭碗搁在靠背椅的坐板上。她就穿着一条小裤衩临椅而立,抄起小钢勺左右开弓,挑起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送。没一会儿,她的脸上、胳膊上、肚皮上、椅子和附近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饭菜,把在校园里觅食的公鸡母鸡都吸引了过来。这些胆大的鸡们还会蹦跳着,啄她身上的饭粒,吓得她哇哇哭叫,有时还会打翻她的饭碗,掉到地上摔成几瓣儿。

中午,欣欣有睡午觉的习惯。睡的时间还长,通常会有一两个钟头。小家伙仰面躺在床上或者凉席上,小肚皮上盖着毛巾被,伴随着均匀的鼻息,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平放在枕头两侧,像举重,又像投降。刚剃的光头开始生发返青,头皮和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眼睫毛又黑又长,眉毛却比较稀疏,细而且淡。双眼紧闭,形成两道与嘴巴宽度相仿的黑线。她睡觉的样子格外安详和迷人,尤其是那红润的小嘴唇,总能勾起人无限的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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