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在临近晚间七点钟的时候回到师傅家的。
因为长时间散步而早已磨平暴脾气的方支柯,没理睬景詹,进门后径直走楼梯上楼。景詹刚要跟上去,被师傅拦了住。
“他去阁楼了,别打扰他。”师傅讲,“今天在美术馆举办展会的法卡,是管源最喜欢的画家。这孩子一定压抑思念之情很久了。”
话毕,师傅长叹一声气,神情黯然望着阁楼位置。
原来,又是因为管源。怪不得方支柯一反常态,像个中学生似的排队讨要签名。一直以来,管源都好像陪伴在方支柯身边的影子,冥冥中引导方支柯一举一动,对他的生活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于这一点,景詹告诫自己看开些。
“师傅,”景詹笑着,拎购物袋的手晃了晃。“回来路上买了几份糕点,我们喊珊姐一起吃吧?”
与此同时,阁楼上,方支柯关门将外界声音一并杜绝。疲倦一整天的他,心态尤其需要平息。他坐到阁楼一把小椅子上,从衣柜中取出一个古旧的铁质盒子。
阁楼长年鲜少照射阳光,方支柯每每上阁楼躲清静时,都会在盒子里取出一支蜡烛。烛光照映整间小屋,孤单的氛围加重了方支柯的悲伤。他沉默地一一拿起盒子里的东西。
手表。笔记本。钥匙。纸叠的幼稚千纸鹤。制成标本的花瓣。枯萎的银杏树叶子。还有,一幅Q版铅笔画,画着十八岁的他。
……
零零星星的,回忆加速,像打开的水阀。一丝酸楚袭上心间,最先刺激的就是泪腺。方支柯摇摇脑袋,转而才坚强地笑了起来。
“今天我去法卡签售会了,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还特意为你要来了签名。”说着,方支柯把签名售书一页页翻开看。能单独与想象中的管源对话,这令他短暂忘记了悲伤。他快乐地说着话,像是要把全部心思讲给心爱的人听。
“他的画依旧很深奥,如果你也一起去了,铁定会兴致勃勃向我大发议论。毕竟,你爱绘画胜过爱自己……”
话音戛然,方支柯暗骂自己小肚鸡肠,和绘画这种死板板的东西吃哪门子醋。
提到吃醋,思绪不由转向景詹。方支柯意识到,他竟然在和管源单独相处中,想起了别的男人。
“……你一定知道了景詹的事情吧?他那个人,有时候混球,气得你半死;又有时候……很贴心。”
方支柯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在夸赞景詹。不是说景詹为人不值得夸赞,而是,他怎么会当着管源的面,去夸赞另一个男人呢?实在不可思议。
方支柯无法欺瞒自己——他明白,在自己都意识不清晰的内心深处,他必然是被景詹感动了。感动景詹像个跟屁虫一样的行为,却也感动景詹无时无刻不替他周全考虑、过度谨小慎微的行为。感动他大老远飞来K国,在受到他严词奚落后,还一心一意对他好。就是这样无微不至待他好的行为,令他苦恼的同时,又不能不感觉到……
一丝丝的窃喜。
“是他笨蛋一样陪着我排队的,将近一个小时,耗光了他所剩不多的耐心。
“景詹他人很好,是个开朗善良的男孩子。我不愿意因为他善良就欺骗他。
“他很笨,在感情方面简直就是一个大猪头嘛。”
提起景詹,就有源源不断吐槽的话从嘴里讲出来。一旦讲多了,方支柯就不由得笑起来。微笑的同时,手仿佛分离出思绪,愣愣地抚摩着照片中的男人。方支柯陡然惊醒,就好像照片中的男人不再向自己微笑了一样。
“是的。”方支柯认可的,回望向照片中的男人。“我也一样,很笨。管源,如果你还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我吧?”
金色的烛光映照整间小屋,悲伤氛围愈加裹挟方支柯。渐渐的,他抱着相框低低声音哭了出来。
“管源……我好想你……”
********
楼下餐厅位置不时传出一阵阵吵嚷声。
是大大咧咧的林珊,踩凳子拍桌子,把对面师傅都看得哈哈大笑。
“哈?你小子胆量渐长啊,竟敢拿姐姐我开涮!看我不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前辈的力量’!”说完,已经迫不及待撸袖子,要给景詹以颜色瞧瞧。
景詹笑着拿胳膊格挡,却在下一秒戛然了动作。
林珊看景詹状态突变,就问:“怎么了?”
“有奇怪的味道。”景詹讲,“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林珊也闻了闻,遂问向师傅:“是不是你老人家在灶台煮什么呢?”
没等师傅回答,景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丢下一脸茫然的林珊,飞快跑出餐厅。
“喂小子,你要去哪里?”
林珊追在后面,一路跑上阁楼。烈火的味道愈加浓重,显然出自阁楼。
林珊也慌了神,焦急地拍打阁楼门。
“支柯还在里面吧?支柯!支柯!”
没有回音。
门被从里反锁着。
星星点点的火苗窜过门缝一路燃烧出来,林珊慌张地问随后赶来的师傅钥匙在哪里。两人慌成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只听“通”几声,景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在奋力砸门了。
本就古式的建筑,自然经不起一个大男人使出全力顶撞。一记巨响过后,大门向内倒塌。火势“呼”的一下被门扑灭不少,但随之又施展威力般迅速燃烧。
“支柯?!”景詹冲进火海,在阁楼内部果然发现被呛昏迷的方支柯。他拍了拍方支柯的脸,在没有唤醒对方的情况下,干脆背起了对方。“你振作一点,我们现在就出去。”
转身后,景詹发现先时进来的道路此时已有火光升腾足有一两米高。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刚刚进门时林珊特意塞他水里的矿泉水瓶,拧盖打开,浇了方支柯和自己一身,这才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焦急的师傅在外看到两个孩子冲了出来,又喜又忧地合掌说着些什么。景詹没空在意师傅说什么,他把方支柯放到地上,急迫的确认方支柯没事。
“支柯?你还好吧?你别吓我。”
“咳——”方支柯猛然咳嗽了一声,转而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后,他短暂看了景詹一眼,就旋即站起身。映入眼底的是汹汹火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有可能随着这场大火而烟消云散。他不可能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灾难,不可能接受在失去管源数年之后,再度失去与管源的回忆!绝不!绝不可能接受!
“方支……”通过观察方支柯清醒后的眼神变幻,景詹心底升腾出不好的猜想,他伸手企图阻止方支柯。
哪里还等景詹阻止,方支柯想都没想就要再次冲进阁楼。他的举动之急,甚至撞到了急于泼水灭火的林珊。
所幸撞到了林珊,给了景詹反应时间以便他追到方支柯。他一把抓住方支柯的手,问他要干什么。
“取盒子。我的盒子还在里面。”方支柯不改视线,嘴上回答。
“火太大了,拿不出来的。”
“不行,我要拿出来。”
“方支柯,你脑子有病是吧?!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救出来了,你现在又要回去?”
“你懂什么!”方支柯激动地甩掉景詹手臂,“别拦着我,那是我唯一留存下来的,关于他的东西了!如果失去它们,我不如去死好了!你放开我!”
啪——
方支柯静了下来。时间都仿佛静了下来。他瞪通红的眼睛里,印刻出一个义愤填膺的景詹的形象。而后,左脸颊突然火辣辣发烫。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刚刚景詹对他做了什么。
景詹打了方支柯一巴掌。
情急之下,盛怒之下,憎恨之下,迎面而来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方支柯泪痕犹在的脸上。
“方支柯,给我他妈的收回你要去死的话!拜托清醒一点,不要患得患失像个失心病患者一样!这里没人情愿为你的疯癫买单!要是真想死的话,躲过今天,你死去哪里我他妈要是再管,就他妈是犯贱!”
景詹朝向方支柯破口大骂,后者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出眼眶。周围环境糟糕极了,林珊在一度瞠目结舌后才又恢复动作泼水。
景詹感觉自己话讲重了,直逼向方支柯的目光产生出一丝动摇。就在这时候,方支柯脱去全身力气,虚弱地昏倒在景詹面前。
“方……方支柯!”
这一秒,景詹后悔的连想陪方支柯一起死的心都有了。
*******
医院。住院部走廊。
医生才一走出病房,就被患者家属围住。
林珊打断景詹不知所以然的中文,用K国话问医生师弟怎么样了。
“患者已无大碍。你们可以进去看他了。”
师傅拍了拍景詹肩膀,三人这才进到病房。
方支柯还没有醒。医生讲这是急火攻心外加缺乏休息导致的昏厥,睡够了自然会醒。
虽然知道方支柯只是在睡觉,景詹却崩溃了。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方支柯,这种画面对他无疑是天大的打击。没有什么时候,他比现在更想扇自己一巴掌。他后悔不该对方支柯动手。他怎么能动手打他呢?他是独裁阶级下的暴君吗?他怎么……舍得打他……
“师傅,我是不是对他讲话太重了?明明……明明深知他比谁都要伤心,我却因为可恶的嫉妒之心,让他屡次三番心碎……是我的错,我有什么资格打他、骂他。他说得没错,我真是个混球。”
景詹抬起双手,痛苦地埋头忏悔。
师傅没有讲任何话,他只是在离开之际又轻轻地拍打景詹肩膀。
病房里,只剩下景詹一人陪伴方支柯。情绪有所缓和后,景詹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在了病床旁。明知会被方支柯骂,但他还是在犹豫之后,选择打开了盒子。
铁质盒子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所幸没有被大火无情吞噬。景詹一一看过这些小东西。最后,他拿起一款老式手机。他调亮了手机屏,屏幕中央显示出定格在十年前的短信。
【今天阳光明媚,天气很好!】收件人,管源。
【方支柯,有时真怀疑你高考作弊了。】
【管源为人尖酸刻薄,时常令我忧心他将来会讨不到老婆。】收件人,只会凶我的臭管源!
【让你操心了不好意思,今后我会对我的‘小老婆’更加和蔼可亲一些。】
【管源,我爱你。突然间……就很想你。】收件人:爱心。
【开门吧。】
他们的感情之深,爱之深,通过一条条短信就这样敞明于景詹眼前。越往后读,景詹越不敢再看下去。他害怕再这么看下去,自己会绝望。
绝望于永远无法取代管源在方支柯心目中的地位,绝望于无论自己是否倾其所有、自己永远比不上管源待方支柯的情真意切。
他们是那样相爱,一定是太相爱了,才会被上天嫉妒,带走了其中一方。
如果自己曾拥有过这般轰轰烈烈的爱情,现在自己是不是就会更理解方支柯一些?就不会在方支柯说想死之后,因为恨意而打了方支柯。
景詹将盒子收纳整理,放到方支柯枕边。手离开枕边时,不由自主地抚摸在方支柯脸颊。一旦抚碰,内心敏.感旋即燃烧如奔腾的火苗。他好像一个无辜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破碎,却没有丝毫方法让心少痛一分。
“就算……”声音抽噎干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他,方支柯,我恳求你,至少待自己好一点。”
病床之上,方支柯安静地沉睡着。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一晚,守护在他床边的男人,流了人生中最多一次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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