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翳与晖

“真正让我改观的是那年的平安夜。”冯雪姝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霜雾,落向遥远记忆深处。“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讨论国内的局势,气氛很紧张。有人提到南京政府与德国的军事合作,言辞激烈,甚至有人直接质问你的立场。”

陈妤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是啊,那天确实挺热闹的。我记得你当时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是在观察你。”冯雪姝坦然承认,“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应对。结果你直接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

“我说了什么?”陈妤故作疑惑地眨了眨眼。

“你说,‘我不是来为谁站台的,我是来学习的。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存在是个威胁,那我随时可以离开。”冯雪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钦佩,“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语气平静,完全没有被激怒或者,慌乱。你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也敢于直面别人的质疑。那一刻,我特别欣赏你那种率真的勇气。”

陈妤笑了笑,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嘲。“其实我当时心里也挺紧张的。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明立场。但我很清楚,如果我不说清楚,以后的日子会更难熬。”

“你说得对。”冯雪姝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我开始试着了解你。后来我发现,你其实和我们一样,只是想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

“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说罢,一声极轻的叹息从陈妤唇间逸出,于寂静的空气中悠悠飘荡。

冯雪姝转过头,目光落在陈妤的脸上,眼神里带有几分歉意:“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意识到,你只是一个……想要改变些什么的人。”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去年七月我刚毕业不久,你约我出来吃饭。喝了一点酒,然后在树林散步时,又说了很多话。”

陈妤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笑意:“是的,那天我趁着醉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关于国内,关于战争,关于……我的家人。

冯雪姝点了点头:“是的。你说你祖父是南京政府的一名官员,他只认为女子应该安安稳稳地读书,嫁人,过平凡的生活。可你偏偏选择了这条路。你还说自己初到黄埔军校时,所有人都觉得你坚持不了多久,但你硬是咬着牙挺过来了。你说你不想让别人看轻你,更不想让自己失望。”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虽然你是由宋庆龄夫人派遣而来德国这边,但想到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德古日,唐女士和沈女士她们。你不仅要趁这次机会证明自己,更想做些什么以此避免重蹈覆辙。”陈妤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深邃的、如悠长诗篇的夏夜。“没想到我喝醉了这么啰嗦。”

冯雪姝也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松。“还好咯,挺独特的思想。”她裹紧绯色毛绒围巾,指节因寒冷微微发红。"前面就是博物馆岛了,要绕过去还是走蒙必友桥(Monbijoubrücke)上?"

“走桥上。”陈妤望着河对岸新古典主义建筑群,普鲁士蓝的穹顶覆着皑皑白雪。她眸色流转,眼捷覆上青影。

“对了,你前面提到在军事学院里有个能说的上话的女管理员,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叫洛丝特,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大四岁,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时不时还会给我推荐一些新出的书籍。”

“这挺好的。”

桥下的施普雷河静静流淌,冰层与活水交错。陈妤竖起大衣领子,看着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冯雪姝突然开口,鞋跟叩击桥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前天我在医院遇到个有意思的病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持续高热十天,所有常规治疗都不见效,最后用了1932年德国拜耳公司研发的百浪多息。”

陈妤顿时来了兴致:“哦,这药1936年还被《柳叶刀》再次报道过呢。而且对链球菌感染效果很好。”

冯雪姝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没错。用药24小时内,她的体温就恢复正常了。就是成本太高,价格贵得离谱 。”她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像夏里特这种大医院才有足够预算采购,下面的普通医院每次只能分到几支,根本不够用。”

霜雾在大街的鹅卵石路面上浮动,像一层流动的纱。

“这世界发展的真快呀,1916年英国首次投入战场的钢铁巨兽-马克I型坦克,到1918年德国投入战场的A7V坦克,仅仅20年光阴流转也逐渐被层出不穷的新型装甲装备所替代。”陈妤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古德里安少将的理论正在改变整个战争形态。上周,他的好友在柏林陆军大学进行了军事演讲。未来不会再是传统单一的步兵冲锋模式。必须深度挖掘并最大化发挥坦克在机动性、火力与防护力上的独特优势,构建以坦克为核心的高效作战体系。“装甲部队不是步兵的辅助,而是决定战役胜负的利剑。”这句话简直如一记重锤般。”

“就像去年“秃鹫军团”在西班牙战场上投入的一号轻型坦克?"冯雪姝压低声音。

陈妤点点头,黑色短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但真正的装甲集群战术比那复杂得多。坦克不是移动堡垒,而是进攻的矛头。"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需与空中力量配合,比如俯冲轰炸机,摩托化步兵也要跟进。指挥通讯虽仍有局限,但这种模式还是需要进一步探索适应。”

“有时我会想,我们在这里学到了这些东西,将来会用到谁的身上?德国人,日本人还是?”

“别想太多啊。”冯雪姝轻声打断她。“知识本没有错,重要的是使用它的人。”前方突然传来引擎轰鸣。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默契地拐到一旁,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来。奔驰540K宽大的车身稳稳碾过结冰的路面,厚重的轮胎与冰面摩擦,发出沉闷声响,彰显着威严。紧随其后,线条优雅精湛的霍希853 Cabriolet B轿车翩然而至。

年轻的警察移步上前,就在这时,车窗徐徐降下。那张逐渐清晰的面孔,瞬间击中了陈妤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

一年前在慕尼黑步兵学校的军械库里,正是这个叫赫尔特·克劳斯的少尉,用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抚过陈列的毛瑟步枪,对刚来的学员们说:“真正的战争美学在于精准的毁灭。”

“那精准的齿轮终会咬碎自诩为操纵者的手指。”她当时听闻此话,在心中暗自啐斥。

此时再见,她别过头去,装作整理围巾。

(二)

商店里,由玛琳·黛德丽的香烟画片拼凑而成的肖像集被裱成相框悬于墙上——她的微笑、她的冷漠、她半阖的眼睑,那种著名的、带着慵懒的挑衅目光,全都被定格在24张小小的纸片上,像是一个一个个抽离了重量的梦,诉说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存在。她的面容半明半暗,嘴唇微启,仿佛在嘲弄着这座城市日益沉重的空气。

店主婆婆是个精明的实用主义者,她不在乎这些画片作为收藏品的价值,只关心它们能否吸引顾客驻足。而确实,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抬头看上一眼。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形象更能刺激消费了。

周姚肩扛一把锄头,锄柄末端的麻绳勾着只铁皮桶,桶底斜插着两把崭新的手铲和几袋蔬菜种子。她稍稍停歇,打算买只新牙刷,牙膏在这个时代相对较贵,就买包同样有清洁效果的小苏打粉作为替代。

橱窗上的霜花在正午暖气下开始融化,水滴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一共两马克十五芬尼。"店主婆婆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要包装纸吗?”

周姚点点头,接过包好的牛皮纸后,便将其塞进铁皮桶。

“念伊,我也该准备回去补一觉了。”

“行,那我送你到站台。”陈妤话音刚落,目光穿过朦胧的雾气,突然在商店深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周姚吗?"她碰了碰冯雪姝的手臂。

冯雪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周姚刚走出店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铁皮桶里插着几件农具。她穿着厚重的呢绒外套,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发梢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姚姚!"两人疾步掠过,嗓音陡然拔高。在冷冽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周姚闻声回头,微红的脸庞上绽开笑容,三步并作两步折返回来。"阿妤!雪姝!"她呼出的白气在围巾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你这是要去开荒?”冯雪姝笑着指了指她肩上的农具,松针香气被寒风吹散了些许。

周姚将锄头换了个肩膀,俏挺的鼻尖上还沾着片雪花:“我打算在室内种点豆芽、欧芹和细香葱。”接着,她揉揉手,拂去围巾的冰晶

“然后在开春时种些羽衣甘蓝和胡萝卜。”

陈妤将靴尖在地上磕了磕,抖落几颗碎石。“哈,你这准备工作做得细致,连工具都挑得这么讲究,看来是铁了心要打造个室内小田园。”

周姚浅笑,眸中泛烁着灵动的光:“那可不,我想着在这异国他乡,也能尝到点自己种出来的新鲜味儿。再说,看着它们一点点冒芽、长大,心里也舒坦。等到时种好,顺便给你们送些。”

“没事,到时候再说嘛。”

冯雪姝的目光掠过她肩头的锄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阿黛勒说你在打听电话装机的事?”

周姚调整了下锄头的位置,铁皮桶发出叮当脆响:"可不是嘛,前段时间在邮政总局和电话局来回跑动。现在总算把手续办齐了,明天就有技师来布线。”

在这个时期,对于一般民众而言,电话并非生活刚需,且后续的维护与月租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整个社会处于纳粹政府的严密管控之下,电话线路更是存有被监听的风险。可因为原主母亲大使馆外交部前秘书的身份,以及从今年开始便惶惶难安的一连串历史事件,她略微犹疑产的心便被某种冷硬的决意凝定。

陈妤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靴跟碾碎一片薄冰:"比寄往上海的航空信贵吧?"

"肯定的,但还行能接受。有时候和家里、朋友之间联系更方便些。"周姚最终选择了部分真相,"反正平时没买什么奢侈品,安装就安装吧。"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哪怕在以后,它成了一坨废铁。

三人曳着碎步在砾石小径上缓行,陈妤沉声说出疑虑:“我一直想问,玛琳1930年就离开德国前往好莱坞了。后来她在电影《摩洛哥》里有穿西装亲吻女演员面颊的镜头,要知道,德国在1935年通过了《刑法典第175条》,明显是抵制这类内容的。但却仍旧大肆印制关于她的香烟画片这点就很奇怪,这是想把她请回国吗?可要是真这样,又要怎么跟公众解释呢?这事儿啊,真是讲不清道不明哦。”

是呢,历史上纳粹政府曾三次邀请黛德丽回国,希望她成为电影艺术领域标志性的“瓦尔基里”(女武神)。1933年,刚上台不久的希特勒非常希望玛琳·黛德丽能为德国“效力”。1936年,宣传部长戈培尔在巴黎与黛德丽进行秘密会面,一年后,玛琳·黛德丽在英国拍摄《天命》时,被派遣而来的特使企图用诱人的条件说服她,但都被其屡次拒绝。黛德丽也曾打算将计就计接受戈培尔的请求,利用浸了剧毒的发夹将希特勒杀死在床上。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周姚此时,唯有缄默以对。

冯雪姝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了一圈四周,随后脸上绽出一抹看似轻松的笑意,轻声说道:“几年前,玛琳和黄柳霜一起出演的《上海列车》刚上映时,我还挺想去看的。结果了解剧情之后,我可太庆幸没浪费那电影票钱了。人呐,就是这么复杂。只要别人觉得你身上有利可图,那点道德瑕疵,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在街上还是少谈这些敏感事吧”

陈妤点点头,兀自一笑。

临行分别,三人都各有各的事,陈妤下午要回学院进行枪械训练,冯雪姝要补觉养神。周姚要整理屋内那些瓶瓶罐罐,不知怎的,她脚步微微一顿,眸色暗了暗:"有时候我真想..."

"想什么?"冯雪姝问。

"没什么,"周姚摇摇头,"只是希望春天快点来。"

(三)

“夫人,您这腿部淤血引起胀痛有多久了?”周姚用镊子夹起浸过碘酒的棉絮往患处涂抹擦试,然后轻轻按压,光晕像融化的蜂蜜般流淌在低垂的额角,正一寸寸舔舐着她眼睑的阴影。

玛嘉蕾特夫人眉梢微锁,指尖无意识地绞紧膝头的蕾丝手帕,声音有些低沉:“其实都是多年前遗留下的老毛病了。用药膏也好不断根。今天下午在外面楼梯踩空摔了,当时就青了,想着观察一阵,结果越来越疼。所以才麻烦你用针替我放血缓解。”

周姚仔细端详着玛嘉蕾特夫人腿部的淤青,她心中暗自思忖,这陈旧的淤血积滞已久,再加上新伤,确实棘手。

“夫人,您这情况确实有些复杂。陈年淤血未散,又添新伤,导致气血阻滞,不通则痛。”周姚一边说着,一边从医药箱中取出采血针,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擦拭消毒。

维奥拉趴在沙发扶手上,被伊芙琳轻轻扯了扯衣袖:“维娜,稍微离远一点。”

“过程可能会有些许疼痛,还请您忍耐一下。”

玛嘉蕾特夫人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但还是强作镇定。“周小姐,我相信你的医学专业水平,你就放心施针吧。”

周姚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找准穴位,手中的针如灵蛇般迅速刺入皮肤。

血液顺着针尖缓缓渗出。她仔细观察着流出的淤血,颜色暗沉如墨,

“妈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维奥拉咬着嘴唇,担忧地看向母亲。

玛嘉蕾特夫人强撑着微笑,额角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放心,周小姐的手法很稳。”周姚将用过的采血针和棉球收进装废物的小盒子,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玛嘉蕾特夫人腿部的淤血已经放出大半,皮肤上只留下几个细小的红点,像被玫瑰刺轻轻扎过。"感觉好些了吗,夫人?"周姚用新棉球清理伤口擦拭着治疗部位。

玛嘉蕾特夫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她试着活动了下腿,惊喜地发现那种沉重的胀痛感已经减缓了大半。"真是太感谢你了,周小姐。这几针下去,连带着骨头缝里的寒气都消散了不少。”

“夫人,这只是暂时缓解。您平时可以多用热毛巾敷一敷,促进血液循环。平时也要注意保暖,避免久站或久坐。如果后续还有不适,最好再找个专业的骨科医生做个详细检查。”

“嗯,明白了。会注意的。”玛嘉蕾特夫人点点头,

“诶,周,我觉得你刚才用的针法好独特哦。”伊芙琳睫毛忽闪着,眼尾微微弯起“和我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是和中国那边的医生有关吗?”

周姚笑了笑,解释道:“算是吧,不过更偏向西医的放血疗法。中医的针灸更复杂,涉及经络和穴位,我学的是现代医学,所以手法上会更直接一些。”

“那……会不会很疼?”维奥拉小声问。

“哈哈,会有一点刺痛感,但比起淤血胀痛的折磨,这点疼算不了什么,你妈妈很勇敢。”

维奥拉抿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妈妈,那我现在去给你拿热毛巾!”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匆匆跑向浴室。

伊芙琳看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姑娘,不要这么急躁啊。”

周姚笑了笑,将医药箱合上:“做事利落飒爽,这挺好的。”

玛嘉蕾特夫人轻轻拍了拍沙发,示意周姚坐下,“周小姐,别忙了,过来歇会儿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暮色渐沉,壁炉里的火焰跃动着缠绕新添的桦木,火光将绒毯映染成暖洋洋的琥珀色。

“周小姐,留下来用晚餐吧。”用热毛巾敷过后,玛嘉蕾特夫人撑着沙发扶手想要起身,被伊芙琳及时按住肩膀,“妈妈,您刚治疗完需要静养。我去厨房准备就好。维娜,你也坐这儿,一起聊聊天。”

周姚连忙摆手:“啊,不用麻烦你们了,我下午吃了东西的,回去还得整理一下学校里的一些资料。..”

“这怎么行?”伊芙琳已经站起身,她眼眸里漾着温和的固执:“你帮了忙,至少让我们表达一下谢意。”

“对啊,吃个饭再回去嘛。”维奥拉也在旁推搡着说。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姚终是笑着松口。“但请允许我到厨房打下手。”

厨房里,周姚站在伊芙琳身旁,将洗净的胡萝卜切成均匀的薄片。刀锋与砧板相碰,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在为她们的谈话打着节拍。

伊芙琳将围裙系在腰间,金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她正熟处理一条鳕鱼,"周,你妈妈最近有来信吗?"

“嗯,前段时间,都收到过几封,最近还没有。”

过了一会儿,伊芙琳突然又问:“周,那你想家吗?”

周姚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起头,对上伊芙琳那双清澈的银灰色眼眸,那里面没有试探,只有单纯的关切。

“有时候会。”她轻声回答,“尤其是天气冷的时候,会想起老家取暖的火炕,还有炖的热汤。”

将处理好的鱼放入盘中,手洗净后。伊芙琳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柏林的一月总是最难熬的,但等春天来了,就会暖和很多,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郊外野餐,我做的三明治可是一绝。”

周姚也笑了:“那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伊芙琳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很轻“其实……我妈妈年轻时经历过很多事,身体才会落下病根。但她从来不愿意多说,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周姚侧头看了她一眼。“一切都会好的。”

这句普通的话,对于此时算合适的宽慰吧。

“嗯。”

很快,黄油在锅里滋滋化开,油花裹着新鲜迷迭香在高温下舒展身姿。空气渐渐变得浓稠而诱人。

伊芙琳将鳕鱼滑入平底锅,鱼皮接触热油的瞬间发出美妙的滋滋声。周姚把切好的蘑菇整齐地码放在瓷盘里,像排列着一枚枚小小的月亮。

“Naarah最近怎么样?”伊芙琳用木铲轻轻翻动锅中的鱼肉,“前段时间,与她聊天,说一月份要在夏里特医院工作。现到哪个部门呢?”

“外科。”

“哦,那可是最辛苦最忙碌的地方了。”

“是啊,总有做不完的手术。今早在街上碰到她,刚下夜班。"周姚想起冯雪姝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像夜幕里的星。

“她妈妈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将她独自抚养长大还经营生意。所以两人都是坚韧且带刺儿的性格。”周姚将切好的蘑菇倒入另一个煎锅,白色的菌片与蔬菜在热油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这样啊,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每次跟她讲话都很舒适,没/任何别扭的感觉。是个好相处的人儿。不过,要是你下次和她再联系时,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夏里特医院有哪些外科医生医术特别精湛?”

“嗯,我知道了。”

“Evie,面包烤好了吗。妈妈叫我过来看看。”维奥拉的声音从外传入。

“烤好啦,你进来嘛,小心点,慢慢装啊。”

(四)

餐桌上,每张圆盘中央都摆着一块精心烹制的煎鳕鱼,表皮被煎得金黄酥脆,柠檬酱与奶油调制的料汁缓缓浇淋其上。再点缀上散发别致芬芳的迷迭香,风味十足。刚出炉的面包片表皮泛着焦糖色,再搭配一碗浓稠丝滑的蔬菜蘑菇汤,鲜甜与清香共存。

维奥拉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晶莹的汤汁顺着瓷勺滑落,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这蔬菜蘑菇汤喝起来好舒服!暖乎乎的,周小姐,你是放了什么调料呀?”

“哈哈,就是将蒜和洋葱用葵花油爆香,再倒入蘑菇和蔬菜,炒软后,一碗清水下去炖至沸腾时,再撒点胡椒粉和盐就好了。”

“Evie做菜也很拿手,但她和你的风格完全不同,尝第一口就能分辨出来。”

伊芙琳唇角带笑:“那说来听听,我做菜是什么风格。”

维奥拉歪着头思索片刻,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橄榄油、黄油、罗勒叶、欧芹、番茄之类是你在食材处理中喜欢用到的。像盛夏时在南欧的沙滩上。连空气都是热情喧嚣的。”

她的调侃惹得几人轻笑。

玛嘉蕾特夫人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心情也很不错,她往每个人的杯里都依次倒了苹果汁。“今天的菜,光是看着这些摆盘,味蕾就已经开始跳华尔兹了。”“来吧,为健康与生活干杯!”杯子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伊芙琳,我也祝你在下个星期的声乐考核圆满通过。”

“谢谢你,周。”

“为伊芙琳干杯!”

...

饭后,忽地,门铃突然清脆地响了起来。

“会是谁呢?”维奥拉放下手中的餐巾,小跑着去开门。冷风夹着细雪从门缝钻进来,门外站着一位裹着厚呢大衣的中午年女人,帽檐上积了一层薄雪。

"晚上好,小姐。有玛嘉蕾特·迈耶夫人的信件。"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盖着红色火漆印。

维奥拉接过,正要道谢,邮差却突然问道:“请问这里是否住着一位来自中国的周小姐?”

周姚闻声走到门口,邮差从包里又取出一个淡蓝色信封:“这是之前寄来的,耽搁了一段时间。”

“好的,麻烦你了。”

玛嘉蕾特夫人拆开自己的信件,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哦,家具厂董事会竟然通过了我的管理任命。”

“太好了,妈妈!”维奥拉则兴奋地拍起手来。伊芙琳则拥抱了母亲。

周姚退至窗边,慢慢地拆开信封。信纸是素雅的米色,带有淡淡薰衣草香。

昭蘅:

近来在德可好?前因于民新影片公司所摄《灵肉之门》甫经公映,诸事纷冗,致久未修书问安。

自你走之后,今年上海的冬愈发无趣。霞飞路的梧桐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的天。柏林冬深,想是极冷的?

前些天我去吃面,那位脸若满月的钟姓老板还问起过你,我只道你在远方求学。她叹口气,往我的面里多舀了勺臊子,说:“年轻人走得远,目光才开拓。”

犹记你临行那天,上海的雨下得绵密,你站在码头,外罩着件薄呢大衣,发梢沾了水汽,像笼着一层雾。那时你同我们姊妹几个讲,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我们笑你多愁,如今想来,倒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另有一事需告。昨与赛珍姐、赛珊漫步西摩路,于慈惠南里幸会令堂。她气色尚好,只是眉间倦意难掩。我们在茶馆里坐了许久,听她讲了许多近况。原来她已收到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的聘书,不日便要北上任教了。

提笔至此,我们姊妹几人满是牵挂。望你在外多保重身体,学业顺遂。待你归来时,盼能共赏春色。

赛珠手泐

民国廿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于上海沁园邨

周姚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

赛珠。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记忆里,这正是此时期声名远扬的“梁氏四姐妹”中的二姐,她们的人生轨迹宛若一幅跌宕的乱世长卷,1935年,电影《四姊妹》横空出世,梁家四姐妹在上海滩的光影流转间翩然绽放,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的焦点。后来,大姐梁赛珍意外卷入阮玲玉自杀风波,便与妹妹梁赛珊毅然公开遗书,撕开娱乐圈虚伪假面,将张达民之流的丑态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可小妹梁赛瑚因病早夭,让四姐妹的故事永远缺了一角。1937年战火纷飞,她们凭借非凡胆识周旋于各国领事之间,初辗转沪上、后远赴南洋,于颠沛流离中谱写勇气与抗争的颂歌。

战争结束,岁月更迭,三姐妹相互扶持,亦终生未阍。梁赛珍101岁去世,梁赛珊103岁辞世,梁赛珠以112岁高龄成为罕见的“世纪人瑞”。

这封信如此发自肺腑,看来原主与她们交情不浅。

“周?”伊芙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是你母亲的来信吗?”

周姚摇了摇头:“一位朋友写的,她和她的姐妹们都在信里想念、祝福我。”

“能这样被人惦记着真好。”

(五)

拾理妥当后,维奥拉提议出去散步消食。"今晚月色很美,反正才七点多。就当放松放松啦。”

玛嘉蕾特夫人笑着摆摆手:“去吧,年轻人需要新鲜空气。我正好休息一下,腿已经好多了。”

于是三位姑娘穿上厚外套,踏入冬夜的街道。

夜幕低垂,路灯一盏盏亮起,将积雪映照得晶莹剔透。维奥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促她们走快些。

转至一个街角,悠扬的手风琴声突然飘入耳中。那旋律缠绵悱恻,像地中海的暖阳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与寒冷的冬夜形成奇妙的对比。

“有人在演奏!”维奥拉高兴地牵着两人往源头靠近。

只见演奏者是个戴贝雷帽、穿深色格大衣的女子,她倚着斑驳的灯柱,指尖灵动掠过琴键,手风琴在她怀中如呼吸般起伏。周围渐渐聚集起听众,有人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是《重归苏莲托》!”伊芙琳惊喜地低声说,"意大利民歌。”

旋律刚好走到歌词部分,她不由轻轻哼唱起来。声音与手风琴的旋律完美融合。

“Vide 'o mare quant'è bello!

看那大海多美,

Spira tantu sentimento.

勾起人们多少幻想,

Comme tu a chi tiene mente,

像令人无法忘记的你...

周姚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惊艳到了。伊芙琳的专业素养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即使只是低声哼唱,每个音符也饱满而富有感情。维奥拉惊讶地看着姐姐,显然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唱歌。

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伊芙琳,冲她微微一笑,琴声更加热烈了。

人群中渐渐响起细碎的和声,开始跟着她小声哼唱。

不远处,一棵云杉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伫立。冯雪姝的深色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整个人仿佛融入阴影之中——这正是她多年来练就的本领,像影子般隐匿于黑暗。她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最后在周姚一行人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女子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向听众鞠躬致谢。

掌声中,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调整了一下手风琴的肩带:“接下来是一首欢快点的,《伊娃的波尔卡》。”

这首歌周姚再熟悉不过了,幼儿园常放的《甩葱歌》正是改编自这首曲子。明快的旋律瞬间驱散了先前的忧郁氛围。甚至有人忍不住随着音乐跳起了简单的舞步,靴子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伊芙琳雀跃的带着伊芙琳和周姚在月光与雪光交织的地里一圈又一圈旋转,三人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周姚在心中默唱歌词,这是她为数不多会的芬兰语歌曲之一。另一首则是《萨基雅尔维的波尔卡。》

“Nuapurista kuulu se polokan tahti,

邻居家传来波尔卡的节拍,

jalakani pohjii kutkutti.

我的脚情不自禁地抖动,

Ievan ?iti se tytt??s? vahti,

Ievan的妈妈在看着她,

vaan kyll?h?n Ievan sen jutkutti,

但是Ievan骗过了她,

sill? ei meit? silloin kiellot haittaa,

她的禁令无关紧要,

kun my? tanssimme laiasta laitaan.

当大家尽情跳舞时。”

...

乐曲进行到最欢快的段落时,女子突然变换了几个音符,加入一段即兴变奏。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与冯雪姝视线短暂相接。冯雪姝微微颔首,转身隐入夜色。她明白,前一首曲子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情况复杂,保持距离”,而这首欢快的波尔卡则在暗示“黛博莎的事涉及高层,不宜深究”。组织派来的这个接头人很聪明,巧妙地利用音乐传递了信息。

人群沉浸其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短暂的交流。

周姚回头。树下,唯有薄雪覆着半截断枝。

康斯坦茨.盖格尔的《费迪南德圆舞曲》克拉拉.舒曼的《幻想曲》...演奏持续了约半小时,谢幕时观众报以热烈掌声,许多人往她面前的盒子里投下硬币

“您的美妙音乐为这个寒冷的夜晚带来了温暖,女士。”伊芙琳走上前,也放了几枚。

“谢谢,亲爱的。”女子的眼睛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绿色,“音乐是世界的语言,不是吗?”

“还有,你的歌声很美,像夜莺一样。”

伊芙琳笑了笑,"我只是随便哼了几句..."

“三位小姐,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她真神秘,”维奥拉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就像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艺术分子,都是这样的,”伊芙琳笑着说,”灵魂有一半在另一个世界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姚想起自己肩负的使命-杀死西德蒙·冯·哈特曼,然后回到现代。这个目标如此明确,却又如此遥远。

“下星期我的考试,你愿意来听吗?学校允许带几位朋友观摩。”伊芙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姚有些惊讶:“可以呀,我当然愿意!”

“太好了!"伊芙琳开心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很期待。”

维奥拉假装不满地撅起嘴:“嘿,那我呢?”

“你和妈妈当然也要来啊,维娜。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像上次那样在观众席上乱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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