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板接过她手里的花瓶,难免不舍:“去吧,门外有人等你。”
伶月恍恍惚惚挪动步子,走了两步,回头问:“是、是他吗?”
这话黄老板不能答。
她笑笑。
伶月没等到答案。
天上掉馅饼,还是肉馅的,砸得她晕晕乎乎。
自由了。
自由了呀。
她喜极而泣。
一顶软轿候在兴平坊门外,轿子距离那座刻着‘二十四铁规’的白玉碑很近。
穿青衣衫的小厮恭恭敬敬俯身:“敢问,可是泠月小姐?”
“哪个泠?”
“三点水,右边一个令。”
是泠月,而非伶月。
泠月笑了笑,哭花了的小脸绽放绝美姿容:“谢谢。”
“小姐要谢的另有其人。我家主子说了,是回九灵巷的那个家,还是回‘新家’?”
九灵巷是泠月住了十八年的家,弟弟年纪到了,没钱娶媳妇,爹把她卖了,卖给兴平坊为妓。
知道九灵巷,想必已经把她的身份来历查得一清二楚。
又有能耐手段从黄妈妈手里抢人。
黄妈妈提到她一口一个摇钱树可不是假的,是笃定她能为坊里挣好多钱。
可还是乖乖放人。
“我回新家。”
谁救她出来,谁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九灵巷……她不打算回了。
那不是她的家了,住在那儿的也不再是她的亲人。
小厮不惊讶她的选择,笑道:“泠月小姐,请上轿。”
八人合抬的轿子,一般人家用不起,泠月怔了怔神,又笑了——能救她出火坑的,岂是一般人?
“起轿——”
“看到没看到没?是谁和本少爷抢女人?”
“看不清呀荀少,走得太快了。”
“要你们有什么用!”荀熠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
自知从黄老板那里撬不开只言片语,他死了心,扼腕叹息:“最近真是事事不顺。”
谁说不是呢?
好好的燕大高材生,名字刻在耻辱碑,成了过街老鼠。
名声有瑕可不是闹着玩的,荀熠不像他们,是人人皆知的纨绔子弟,起先他也人模狗样,结果‘人.皮’被撕下来,剩下的全是狗样儿。
兴许还不如他们。
“接下来怎么办?”
“算了。”荀熠不想招惹兴平坊,更不想招惹兴平坊都不愿招惹的神秘人,只能自认倒霉:“太晦气了,我去找‘画楼少爷’算账,你们去不去?”
众人摇头。
‘假薛戾’这事闹得大,怎么瞅怎么玄妙,家里爹娘不准他们干涉,恐招来祸端。
他们不去,荀熠嘟囔了一声“没种”,招了黄包车去找‘画楼少爷’撒气。
没了顾家做靠山,顾画楼日子过得艰难,他有伤在身,又被荀熠踩伤手,想画出‘薛戾’的画像都难,他躲在城墙根吃一碗不知哪讨来的饭,吃得狼吞虎咽,杀心高涨。
是以荀熠跑过来找他作画时,他故意没理。
当他不知道么?
荀熠之所以废他一只手,留他一只手,是指望他画出‘薛戾’的真容。顾画楼不是傻子,知道敌在暗我在明,画了画像,保不齐会逼得‘薛戾’来索命。
拒绝了荀熠,挨了好一顿打,他倒在墙角,西服破破烂烂。
“画楼少爷。”
一道淫.邪低哑的声音冷不防出现,顾画楼一惊,逆着光,来不及看清人脸,一只大手擒着他往无人的窄巷走。
高墙林立,天光照不进来。
人人皆知陈老叔死了“大侄子”,哪知陈四是他与长嫂所生的私生子,陈四无缘无故死了,经人提醒,陈老叔找到顾画楼,不管是不是他害得,这人绝不能好过!
“画楼少爷,你真是让我好找啊。”
陈老叔一手摁着书墨里养大的精贵少爷,一手抬起,扇得他头晕眼花。
啪啪两耳光,顾画楼怒斥声未起,被一只铁掌扣在砖墙。
“老叔我活了三十八年,还没尝过顾家的少爷……”
“你!”
“大声喊,把所有人喊过来,你想让应城人都来围观你白.花花的屁.股?”
他是“陈老叔”,诨名“老鼠”,喊来喊去便成了“老叔”,口头上占尽便宜,三十八岁身强体壮的年纪,斯文窝里养出来的少爷,细皮嫩肉,比不得陈老叔粗粝。
玩了不知多少女人的顾画楼,迫于形势成了一只老鼠的玩物。
窄巷罕有人来,顾画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陈老叔却上了瘾。
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他停下来,浑身是汗,一只脚踩在黑黝黝的枪杆:“嘿,还藏着这好玩意?想杀我?你——”
顾画楼猛地扑过来,双眼赤红,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掀翻力竭的陈老叔,袜子塞进他嘴,枪.口抵在他下.身。
消音器阻隔了一切声响。
他喘着粗气。
对准心脏又开一枪。
鲜血直流。
陈老叔死不瞑目。
浑身疼。
好像要死了。
顾画楼累瘫在那儿,手里的杀器落地。
屈辱和恨意裹挟他的心,使他忘记当下的处境。
直到一只手捡起他的‘护身符’,抵在太阳穴,冰凉的触感袭来,他瞳孔骤缩。
.
嘭!
黑美人品种的西瓜烂在地上,负责捧瓜的下人慌忙跪地,霍青荇眉一皱:“起来收拾干净,是没睡好吗?魂不守舍的。”
睡没睡好她也只是随口一问,不在意。
没处罚已经够教人直呼庆幸。
下人抹了把脑门的汗,感叹少爷心好,从不和他们做下人的计较。
心好的霍青荇叩开一扇门,方才还冷峻的眉,一见白微,瞬间眉开眼笑:“阿姐,酸梅好吃么?给我一颗尝尝。”
为了一颗梅子特意跑过来,白微无奈:“你喜欢,都拿去吃。”
“那不行,你这儿的好吃,给了我,酸梅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梅子,我才不稀罕。”
说得好像白微是九重天了不得的神仙,沾了她的手,等同沾了仙气。
白微这会确实没法请她进来,犹豫道:“你先下去玩,我有事忙。”
“忙什么?我不能听吗?”
还真不能。
白微再宠她,在她眼里这也是“阿弟”不是“阿妹”,男女有别,她来月事了,比平日更讲究清洁,总要多淋浴几回。
她眼神温柔,温柔的同时写满拒绝,霍青荇不乐意,缠人得很:“那你喂我一颗,吃了我就走。”
于是白微折身从罐子里拈了一粒酸梅,霍少爷张开嘴,眼睛含笑,灿若晨星,白微心一软,喂到她嘴边。
霍青荇乖乖吃了。
酸酸的滋味在口腔炸开,快酸掉牙,她想不通阿姐怎么爱吃这玩意?
好家伙。
酸得她天灵盖都麻了。
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着:“那我走了?”
“快走快走。”
啧。
赶我?
她扭过身,白微就要关门。
没料到她不打招呼地又回头,她眼睛亮晶晶,小声问:“阿姐,你是不是来月事啦?”
“……”
白微想不通女孩子的事‘他’怎么这般清楚,脸唰地臊红,清冷的面容挂不住,七分羞三分恼:“多嘴。快走。”
“走就走,凶什么?”她委屈死了:“这就不是我给你当小暖炉的时候了,好呀,用完就丢,说一说还不行了?”
朝夕相处九年,她们有太多的共同回忆。
此时她委委屈屈道前尘,白微不受控制地念起五年前软软糯糯偶尔有点凶的小暖炉。
十三岁,她初来月事,刚好是在落水后不久,疼得死去活来,惊蛰快跑着喊来大太太,大太太喂她喝了汤汤水水,还是疼。
又疼又冷。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睡醒,发现阿弟窝在她怀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紧张地望着她:“阿姐,你还冷还疼吗?”
回过神来,真就不疼也不冷了。
这个孩子,暖热了她的心。
忆起往昔,白微又不好嗔她了,颇有两分局促,哄劝道:“听话。”
她的“听话”和黄老板对伶月说的“听话”可大不相同,那是真真的柔到了骨子里,分明是那么冷淡对俗事漠不关心的人,一遇到她,嗔骂都有潋滟风情。
霍青荇不得不听话。
酸梅甜到她心坎儿。
她暂且放过白微,一个人溜溜哒哒下楼。
管家悄摸摸走到她身边:“少爷。”
她心情甚好:“有话说话。”
“少爷……”
霍青荇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管家压着声,细细碎碎地说完,她冷了脸:“不去,我答应她的做到了,她做什么选择,与我何干?”
“知道了。”
管家躬身退下。
那就仍按老爷说的,先养着,今天没兴致,或许明天就有了,明天没兴致,明年指不定就有了。
就像养着‘大小姐’。
大少爷喜欢,哪怕一朵花,家里也得用心养得好好的。
都是儿子,二少爷、三少爷在外面胡来,可能会招一些不干不净的人,老爷知道了,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换了嫡亲的亲儿子,当老子的是上赶着费心。
同人不同命,同一个爹,也有天差地别。
.
“他不来?”
独门独户的大宅子,下人轻声道:“少爷事忙,泠月小姐既来了这儿,好好养着便是。需要什么,吩咐一声,自有人备好。想出去了也行,小姐在这是自由的。”
她是自由的。
泠月知道自己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少爷,是哪家贵人?”
“这……您别难为小的了。”
他退下去,三三两两的丫鬟凑过来,打开各样胭脂水粉、首饰盒,说一些逗趣的话,哄着她打扮。
不需要她陪客。
也不需要她卖笑。
她在这想哭就哭,想怎样怎样。
泠月一手按在心口。
那里空落落的。
为一个可能要花费好长时间才能再见的人。
天光一点点沉下来,躺在窄巷的死人无人问津。
荀熠瘸着腿,迷迷瞪瞪地往高楼走,身后有人喊他也不应,仿佛中了邪。
“荀少爷!”
“荀少爷!”
瘸了腿的荀熠东倒西歪地站在栏杆前,浑如犯了癔症,纵身跃下。
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头先落地。
又一碗‘豆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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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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