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针锋

楼川说的准备,沈暄本以为是备一些礼物,即便是行军途中条件艰苦,在这个及其重视礼节的时代,也不能失了礼数。

谁知道没过一会儿,福冲上来汇报与径、岳两州边境的距离时,沈暄发现福冲竟换了身太监的衣裳。非但如此,他的言行举止包括周身的气质都和暗卫服饰时大相径庭——肩背佝偻着,说话声音略显尖锐犹豫。即便沈暄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真正的太监,看福冲的样子,大抵也能想象出来了。当真是惟妙惟肖。

他目瞪口呆看着福冲,等福冲汇报完下去,整个人还都是神情恍惚。

楼川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可见是习惯了,或者说,就是楼川这样安排的。瞧见沈暄脸上的表情,楼川忽地轻笑一声。

“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沈暄点点头,又摇摇头。眨眨眼,他问:“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吗?”

楼川一笑,“自然不是。不过是换了身装扮罢了。”

“实在神奇。”沈暄说:“我从前只觉得福冲过于沉默内敛,但办事又很可靠,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面。我都分不出他究竟是真太监还是假的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有趣,楼川敏锐察觉到其中的隐匿的真实情绪,问他,“你觉得呢?”

沈暄说:“我猜不出。”说完,又按捺不住心情,凑近了些楼川。害怕被福冲听见,他低声说:“那他到底是不是真太监呀?”

他抬眼看着楼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乌黑深长的眼睫如同柔软浓密的一把羽刷。楼川的视线从他右眼下的小痣上移动上去,随着他眼睛的张合的动作,心中感到一阵发痒。

没有意识到便还好说,一旦意识到了,就觉得如何也难以忍耐。他伸手盖住沈暄的眼睛,随着动作,又靠近沈暄些许。沈暄那总不能抚平的几根发丝,便碰上了楼川的下巴。楼川无意识屏息,再恢复频率时,鼻息间率先闻到沈暄身上清苦的药香——沈暄的伤好了许多,身上的药味也浅淡不少。

“干什么?”沈暄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因为这个动作,不悦地挣扎两下。

楼川也顺势放开了他。

沈暄拨开被楼川弄乱的发丝。

“你捂我眼睛作甚。”沈暄问。

楼川面不改色地向他扯谎,“若眼睛看不出,便用心感受。”

他这话说得煞有其事,竟弄得沈暄羞愧起来,“我感受不出。”

楼川说:“当然是假的。”

沈暄:“哦。”

“哦?”楼川,“怎么听着像是有些失望。”

“别胡说啊!”沈暄连忙打断,挺直胸膛道:“我像是那么心思龌龊的人吗?”

楼川但笑不语。

沈暄也算是看出来了,楼川这是不愿意同自己多说的样子,便也安分下来,不再多问。“反正我早晚会知道的。”沈暄心想。

福冲前来汇报时,距离两州边界的径州主城只剩下半日的路程。下午他们没有休息,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地方。

从进了径州地界内,就能明显注意到此处与别处的不同。

郊外草木枯黄。田地里空无一物,倒是越往中心,越见繁华。官道上车流如织,不论驿站大小,都是人满为患,随处可见有车马停下来,或以物易物,或进行财货交易。人稠物穰,十分昌盛。

沈暄自穿书过来,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看花了眼。

他掀起车帘,好奇地朝外观望,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或许他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太过好笑,沐剑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都觉得脸上无光,几次三番让沈暄把头缩回去,听得沈暄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乌龟。

不过楼川对此却并未表现出什么,毕竟这一行人中,唯有他知道沈暄这副壳子里换了一副灵魂。当沈暄听了沐剑的话,委委屈屈缩回来的时候,楼川抱臂靠在车身上闭目养神,并未睁眼,但是却对沈暄说:“想看便看罢。此处汇集了南来北往众多商人,政策又宽松,确实有许多荣京城中不多见的稀罕玩意。”

他的态度,像是对此处的情况了如指掌。

沈暄便一下子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问他,“你常常来这里吗?”

楼川勾了勾唇角。沈暄定定瞧了他片刻,便说:“那我知道了。”

楼川问他,“本王一句话都没回答,你知道什么了?”

他睁开眼看着沈暄,浓深的黑色眼瞳中浮现着点点好奇。沈暄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有些自得,摇头晃脑道:“那便是知己知彼了。”

沈暄向外望了一眼,把车帘放下,将车窗外的一切热闹都遮挡得严丝合缝,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

“径州刺史既然是丹王殿下的人,那径州自然也是丹王的地盘。古语有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既然是大皇子阵营的,自然是要将这些细枝末节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说完,他还感慨一声,“你们这王子皇孙当得还真是不易。时时刻刻都要字面意义上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切都了然于胸,否则稍有不慎,真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楼川瞧着他,片晌,忽然摇头一笑。

楼川面容惊艳,只是太过英俊,反倒多了几分让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何况楼川五官锋利,本身就让人心生敬畏,如今这一笑,反倒多出几分寻常人似得温柔来。

沈暄望他,被他笑得面颊发热,问他,“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不是不对,”楼川说 :“却也不这般严重。”

“哦。”沈暄抬眼瞪他,"那你是说我想的太多?"

楼川此刻不笑了,漆黑的的眼瞳看不出什么情绪,正看得沈暄心中发毛,楼川煞有其事的点头应道:“嗯,是想太多。”

沈暄简直要炸毛,但话还没说出口,楼川抬手打住他的话音,沉声道:“到了。”

沈暄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到了指的究竟是什么。他掀起车帘向外望去,果然前面已经能看见径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城墙下一片乌泱泱出来迎接的人。

而此时队伍还没有停下,估摸着还有三五百米的样子。

用帘子将车内遮挡严实,沈暄侧过头去,对楼川说:“我才不是想的太多,如果不是对对方了如指掌,那便只能用一个词来解释了。”

“什么?”

沈暄狡黠一笑,“心有灵犀。”

楼川定定看他半晌,沈暄的眼神也不闪不避。直到到了近前,福冲那经过刻意伪装的声音传来,叫停了整个队伍,他才听见楼川说了一句轻轻的,半真半假的斥责,“口不择言。”

楼川为人很沉得住气,在对面没有任何表示的时候,一直稳稳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沈暄看着这个状况,即便还不是很懂这个时代的规矩,但以自己那点浅薄的历史知识,也能猜的出来,在这里,孝义还是很重要的,起码在迎面相见的时候,是丹王这个六皇子先上来跟楼川打招呼,而不是楼川这个兄长自降身份去迎合楼缜。

这个情节如果出现在小说里,从前的沈暄大概只会觉得楼川为人傲气,但现在再看,反而更多了几分人贵自重的感慨——即便不受宠爱又如何,他楼川出生的次序就是要排在楼缜之前,那就没有做兄长的去向弟弟低头的道理。

两方无声对峙着,对面的丹王大抵是想在自己人手下彰显一下自己的荣宠,但楼川可谓是一块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反正站着的又不是他楼川,他只管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还是楼缜率先简直不住。他上前来,隔着车帘请楼川下车。

“皇兄大驾光临,弟弟有失远迎。”

这声音温和如玉,教人如沐春风,若非提前听楼川说过楼缜此人城府颇深,只怕沈暄只因为这一句就要对楼缜心生好感了。

楼川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暄,又抬手掀起车帘。

绣着云纹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压在车身上,光线透过车窗的同时,沈暄也看清了楼缜的脸。

与楼川的样貌的秾艳截然相反,楼缜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便是大写的温文尔雅四个大字。此人长相斯文,眉目如画。一身雪白绣暗纹的广袖衣衫,负手站在车窗外,端的是一副长身玉立的仙人模样。

也难怪沈昭要对这样一个人一见钟情,此人还真是有这样的资本。

沈暄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楼川掀起帘子的角度十分刁钻,不过更多还是沈暄相比于他而言,身形更单薄一些,以至于微微掀开的这点视野,足以让沈暄观察清楚楼慎的模样,却难以让楼慎看清沈暄。

楼川对楼慎的恭敬显得无动于衷。他收敛起方才对着沈暄的笑意,对着楼缜,甚至都懒得正眼看他。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薄薄的眼睑恹恹地垂着,那眼神,简直与先前看白世时别无二致,寡淡得没有任何感情。

“还真是能装啊……”沈暄腹诽。

能装的俨王殿下淡声开口,“六弟果然是兄弟中最讲究规矩的一个,本王不过途径此处,听闻六弟在此才前来叨扰,却不想六弟竟这样重礼,带着径州官员出城相迎,倒显得本王托大拿乔,恃功而骄一般。”

楼缜笑得温润,对楼川说:“皇兄多虑了。父皇常教导我们兄弟间要兄友弟恭,我也不过是听从父皇的话罢了。”

楼川掀起眼帘,直直望向楼缜,而楼缜依旧只是笑着。

楼川短促轻笑一声,“难怪父皇生病时最喜爱六弟在身旁陪伴,六弟聪慧,言谈闻之教人心底舒畅。”

楼缜但笑不语。

“哎呀。”方才明明是楼川在此处气定神闲,不肯屈尊,现在却像是才想自己竟在城外耽搁这样久一般,感叹一声,面上对楼缜做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惭愧的表情,说:“如今虽尚未入冬,晚间天气却也寒凉。六弟一介文人,同本王这种皮糙肉厚的武将不同,若是再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说罢,才愿意起身下车。

沈暄不知道楼缜是不是天生就是这样好的脾性,面对楼川的刁难,竟始终能保持那种一点都不勉强的微笑。单论这点,沈暄还是很佩服他的。

只见楼缜错开半步让福冲上来扶楼川下车。楼川自然用不着这么多余的伺候。楼川大步下车,手上摆了个手势,示意福冲去扶后面跟着的人。

楼缜自然将此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方才看楼川马车的车帘半遮半掩他心中就有所猜测,如今见楼川的动作,自是更加确信,

看此人还需要搀扶,想来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思及此处,楼缜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几分,连左脸面颊上那个小小的酒窝都显现出来。

“早听闻先前在义州时,兄长与一绝色美人交手,后来还将她带在身边。本想着不知是何等颜色,不想如今就能……”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看见下车的是沈暄的同时,楼缜的话音戛然而止,若仔细看,甚至能发觉他那似乎永远都得体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

“阿暄?”楼缜眉头紧蹙,话音里含着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正如同楼缜始终关注着楼川一样,楼川自然也是不能放过着如同变脸般的一幕。楼川此时事当真愉悦,他乜着楼缜,慢条斯理道:“也不知六弟的消息究竟算灵通还是迟钝。在义州时,本王的确与一女子交手,并将她带在队伍之中,可不过是以囚犯的身份。”他示意楼缜向后看。楼缜依言回头,后面的囚笼里,关着白世、白黎以及其他重犯。

即便距离相距甚远,白黎眼中的哀伤与痛恨似乎都能传递过来。可即便是面对这样的眼神,楼缜脸上都没有露出一丁点破绽,从容到几乎让人怀疑白黎口中深情的真假。他回过头。

楼川自然是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只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只揶揄说:“六弟读书多,直到的风月戏码自然也比本王更多。不过也难怪六弟会如此作想,六弟身边,此刻不正陪着两位美娇娘吗?”

不明白原身与楼缜之间真正关系的沈暄正不知该以何等态度面对楼缜,不想猝然听见这样一番话。顺着楼川的话音,他抬头去望。果然,在官员队伍之前,还站着两位风姿卓著的美人。

能站在官员最前的只有身份贵重之人,她们的位置仅次于楼缜,可不是正意味着她们就是楼缜的人吗?

沈暄温润的面容当即有些发沉,他避开要上前来搀他一把的楼缜的手,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阿暄,”楼缜的语气听着有些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身体不好,出现在行伍之中,自然叫人惊讶,旁的不论,我总要给昭儿一个交代。”

相比于楼川的刻薄,楼缜的话自然是更好听一些的。但一联想到齐诺将来若是遇人不淑,嫁给这么一样三心二意,口蜜腹剑的人,他就恨得牙痒痒。

但楼缜到底是个王爷,总不好在众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他便只看着路,不冷不热地说:“是吗?”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至众官员的耳力范围之内,他们不知道片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向楼川行了礼之后,道刺史府上已经备好了宴席,要楼川赴宴。

楼川自然不会拒绝,侧目扫了一眼沈暄。沈暄便快步跟上,避开还要再说什么的楼缜。

楼缜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杜建业从人群中脱身出来,站到他身边,低声问楼缜发生了什么事?

楼缜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愧是亲兄弟,他不笑时,看上去与楼川竟有个三五分相似,如同阴冷的毒蛇一般。

他摇摇头,对杜建业吩咐道:“那两个女子,赶紧处理了。”

杜建业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称是。

楼缜盯着前方沈暄披着青色罩袍的单薄背影,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同杜建业说话。

“本王这个小舅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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