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江念上前半步的动作自然带了些冷意。
对于陶菲来说,很冷,好像是从心里钻出来的冷冽。
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陶菲仔细想着,江老师不像学校里期末拿捏生死的教授,也不像总是对她严肃严厉,有着诸多要求的经纪人Sophie,更不像宿舍里一起窝着打游戏、半夜说悄悄话的好朋友宋清。
江老师对她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陶菲,你在想什么?”见陶菲低着头,表情凝固着,江念轻轻抿唇,接着微微弯腰凝视着陶菲的眼底。
陶菲的心绪戛然而止,在一股低气压中被迫抬眼看人。
入眼的光芒中,江念如琥珀般精致的双眸紧紧扑在她眼中,沿着雕刻般的线条向下,是清晰立体的鼻梁,唇瓣轻抿着,充盈着淡淡的粉色。
我在想什么?
这时,江念偏了偏头说:“在走神吗?”
陶菲这才如梦初醒,避开江老师的唇畔,喉咙像是被什么轻轻卡住了,过了会儿才轻声应了一句:“没有。”
江念直起身,不揭穿陶菲的敷衍,直接道:“你不记得上节课要背的内容,不是智商问题,是态度问题。”
“我理解你平时比较忙,但是...”
陶菲站在原地,惊讶于江老师忽然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
江念今天没戴眼镜,眸子里的认真未经遮掩,陶菲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
在听到江老师说到“但是”二字时,陶菲晃了晃神。
刚进娱乐圈时,Sophie曾对她说过一句话。那时她总听不懂别人说话,分不清是善意还是试探。Sophie揉着太阳穴告诉她:“记住,一个人说‘我不是针对你’,那就是在针对你;一个人说‘你别误会’,那你一定要误会。而‘但是’这个词之后的内容,才是人们真正想说的。”
“但是你这种不上心的态度,不能按时完成我布置的作业,不仅浪费了你的时间,也浪费了我的时间。”
江念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没有斥责的锋利,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而事实往往让人无从逃避。
陶菲站在原地,指尖在身侧轻轻蜷了一下,指节几乎贴住掌心。
诚然,陶菲的法律课程需要江念制定切合实际的学习计划,而她自己,也必须拿出真正的配合和自律。
二人配合,缺一不可。
睫毛轻轻颤动间,无声的对白在两人眸光中流转,陶菲再次低下了头。
两周前的她,还为着困倦的苦恼,情绪的起伏,使着小聪明想点子和江老师暗中较劲,挑刺、顶嘴、找事,几乎不遗余力地试图逼走这个这个Sophie塞来的“难缠”的法律讲师。那时候的她,把课堂当作游戏战场,把江念的公事公办当成刁难。
此刻的她却已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开始认同江念的话。那种认同不是出于无奈的屈服,而是一种理性克制情绪下对现实的真正接受。
有时候,人的观念会在某一个瞬间悄然转变的——也许是因为聆听到一句话,也许是领悟了某件事,或者是因为撞见了一个眼神,甚至是因为一段静默中的顿悟。
成长,往往并不像小说或电影那样需要铺垫长篇的挣扎和痛苦,有时它来的比想象中要快,就像夏虫结束短暂生命的转变。
陶菲就是能够极快改变自己的人,一旦意识到目标,就会立刻调整方向、迅速投入。
既然无法摆脱,她就转变主意,打算尽快完成这门课程的学习。
江念见陶菲良久不说话,悄然向后退了两步,给陶菲留下充足的个人空间。
到底年龄小,经历少脸皮薄,陶菲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坐在椅子上等江老师开始讲课。
江念看出陶菲的心思,也没想一点面子不给人留,于是默默走回座位,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开始讲课。
很快,念经似的声音再次在陶菲耳边响起,这次,陶菲鼓足了劲儿支撑自己的眼皮和脑子随着江念的话语走,在不同的逻辑,不同的句型中转了又转。
时不时给点反应,时不时问点问题。
江念看出她的用心,虽然不能说优秀的像个天才,但是有端正的态度毕竟是学习的第一步。
刚刚离开大学,初入社会的江念是这么认为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江念察觉陶菲的专注已经开始减退,满脸疲惫。她看了眼腕表,放下手中的笔,终于开口:“先休息一下吧。”
从前她从不安排休息时间,因为陶菲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休息。一会儿玩下笔,一会儿吃口面包,再过一会儿就要问些无足轻重的问题。
陶菲没反应,江念伸手将纸张从人眼前抽出。
陶菲正看着眼前的字晕头转向呢,被动抬头的一瞬间好像看到江念扯着嘴角在笑。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哦,好的。”
刚才被文字占满了脑子,反倒没觉出什么。现在一停下来,身体的饥饿感直冲脑门,肆意叫嚣。
她下意识地伸手到旁边椅子上翻了翻包,从里面摸出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大容量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小腹似乎得到了一种冷漠的慰藉。
喝完后她就紧紧地坐着,连根手指都不肯动。
饿到极致,连去找东西吃的念头都让人疲倦。
最重要的是,作为艺人,体重管理是头等大事,她每天吃什么喝什么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从前她会偷偷塞点面包或巧克力,嘴里留着甜味,心满意足,沾沾自喜。没被Sophie发现时,她能得意一天,被Sophie抓到就只能低头挨训,怪自己运气不好。
但那些偷偷摸摸的甜头,也随着一次次训斥慢慢淡了下去。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习惯——有通告在身,就绝不乱吃东西。这条铁律像写进了骨子里。
饿!死!都!不!吃!
她把这当成自己事业心的体现,时不时在宋清面前标榜自己是强大的事业女人。
有时看着火锅龙虾流口水时也觉得委屈,于是就把委屈化作别的情绪摆在宋清面前炫耀,说她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强大女人,重视事业,坚决不吃,她就靠毅力撑起整个职业生涯。
好像这么说,肚子里的饥饿感就不那么难熬了。
可是现在宋清不在她身边,她只能默默守着那熟悉的空腹感,感受它体内无声蔓延,像一团触手可及却无法驱散的迷雾,牢牢把她困在原地。
认认真真学了半小时,江念以为陶菲会像以前那些玩玩手机,扣扣手指甲,或者对自己说点莫名其妙的话。
见人一直没反应,江念忽然说:“你今天不吃面包吗?”
陶菲不明白江老师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眼珠子转了下,脑袋的角度分毫不动:“不吃。”
这二字听起来没什么温度,她现在没力气去给自己的语气润色。
江念微微抿了下唇,手里的教案忽然折了一下。
“你太瘦了,吃点面包会好一些。”
陶菲挑眉,江老师今天是什么情况?话这么多,还这么贴心。
难不成Sophie给她加工资了?
想到这,陶菲眨了下眼,用余光偷偷注视着江念,想要看清楚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无声的五秒钟。
陶菲视线中那张精致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她识趣的放弃。
“我瘦了上镜好看。”
“你已经很好看了。”
陶菲愣了一下。
她不是没听过别人夸她长得好看,但从江念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别捏呢。
“江老师你今天...怎么,你是不是很喜欢学习态度好的人啊。”
“不是。”江念语气平稳地翻了一页教案,“你只是终于像个学生了,所以我要把你当一个学生对待。”
“......”陶菲被这话堵住,眼神移走。
低声咕哝了两句后说:“那你之前怎么没说我不够像学生?”
“说了你也不会听。”江念终于抬起头来,“你一开始连我给你打印好的A4纸都懒得翻,跟你说话像跟空气说。”
陶菲撇了撇嘴,眼睛转了一圈,回忆起那些不怎么光彩的片段。
然后明知故问:“那你现在说,是因为我今天表现好了?”
江念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是。”
陶菲挑了下眉,似乎还有点得意。她原本靠在椅背上,忽然坐正,带点戏精的语气说:“那江老师你是不是要奖励我?”
“你要什么?”
陶菲翘腿向后靠,双臂交叠抱胸想了几秒:“我想要早点下课。”
“不行。”
“......”
“我下节课给你带面包。”
江念睫毛轻轻一垂,唇角随意勾起一抹浅笑,像是她不经意地流露了心神的某处,下一秒,她左眼轻轻一眨,语气带着点轻巧的调侃:“甜面包。”
身后是高楼大厦的玻璃反光,细碎灯火透过落地窗晕染开来;身前是会议室天花板下均匀洒落的白色灯光,将她的五官刻得更加分明。鼻梁干净,唇色淡雅,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偏偏那一下眨眼又透出点不合时宜的调皮。
一瞬间打破她平日的疏淡冷静,眉眼间微微晃出点毫无防备的顽意,让陶菲倏尔感觉空气里静了一瞬。
她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怔怔地注视着江念,然后又觉得不妥,低下头,掌心在水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又在下一瞬,慢慢捏紧杯身。
“你不想吃吗?”
江念不理解陶菲忽然的静默,直接问道。
陶菲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没来由紧张起来,忙摇着头:“不是不是,想吃想吃。”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不明白,江老师不过就是问了句要不要吃,自己的心怎么就那么紧张?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地解释?她甚至都没细想“想吃”的到底是面包,还是……别的什么。
空气静了几秒,灯光似乎因夜色的渲染而变得更加柔和了些。
陶菲慢慢低下头,水杯被她握在掌心,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杯壁,又在某个瞬间忽然捏紧,想要借此把那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压下去。
她不敢抬头看江念。
却又在脑海里不断会闲着方才江念转过脸来,灯光从她肩侧斜斜落下,打在她的睫毛、眼角、鼻梁上,投下一点浅浅的光影,轮廓清晰,唇色温淡,美得像一幅画。
陶菲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是忽然觉得江老师好像很漂亮,漂亮得让她不安。
当晚剩下的课程,陶菲一直在这莫名的心绪中度过。
她一边记笔记,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句“甜面包”。
江念说这话时,眼尾带着光,语气却又轻飘飘的,像是玩笑,又像认真。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示好,但却真真切切在心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怎么也按不下去。
从前她和江念之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下课一到,陶菲走得快,不告别也不寒暄;江念则一贯留在会议室,整理讲义、收拾白板笔,动作一板一眼,跟她的整个人一样干净克制。
可今晚,不知是哪一环出了差错,又或者,谁的脚步比平常快了半步,谁的动作比以往慢了一些——等陶菲拎包回头时,江念竟也关上了手边的资料夹,站在门口。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陶菲心底的惊讶排山倒海而来,尽管已经困得抬不起头,可还是用眼睛睨着江念走路的方向和速度,拿捏着分寸要离这个让她心虚不宁的人远一点。
走廊里灯光柔和,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空荡的地毯上落得极轻。
这个点的公司基本没人,只有前台的员工在两人经过时点了点头。
从前的她们不会有在公司大楼外见面的机会,像两列不会交错的轨道,各自往前,不重叠,也不打扰。
可是今夜注定不同。
电梯间就在前方,金属门静静反射着灯光。
江念抬手按下向下的箭头,电梯在叮叮两声后在两人面前打开。
进电梯后,两人一人一角,堪堪立住。
陶菲背挺得笔直,斜挎着棕色的皮包,百无聊赖间盯着电梯的指示灯看。
江念目光直视前方,手里还握着那份她总会带走批注的教案,指节淡白,整个人被柔光包裹着,一如既往的清清冷冷。
没人说话,空气里寂静得近乎尴尬。陶菲站在江念身旁两步开外的位置,不自觉地转头看了江念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安静的空间里,两人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节奏。
这时候,电梯“叮”地一声响了,门缓缓打开。
江念站在左侧靠内,陶菲站在右侧靠门,空间不大,两人却像不注意对方似的,一齐往外出。
皮包和文件相撞,肩膀相贴,柔软的肢体也在同时碰撞。
陶菲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因惯性一个踉跄,手里的包脱了手,水杯滚出,咕噜噜在地上打了个旋,撞在电梯门边,又弹回来。江念也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文件夹一歪,厚厚一叠纸张像雪片一样散落。
两人都没说话,先是在慌乱中对视,然后各自垂眸,同时俯身,默默捡地上的东西。
大堂的灯光从开放的空间斜斜探入,照在她们身边的地砖上,斑驳的影子静静铺展开来。
江念蹲身时膝盖刚好贴近陶菲的一侧,水杯落在一张A4纸上,捡起一页笔记时,她的指尖便从陶菲指缝旁掠过,薄薄的纸张阻隔着彼此一瞬间的指尖相触。
陶菲没有抬头,下意识收了收手把水杯塞进包里。
电梯门在这时缓缓关闭,这时候直接丢下江老师走掉也不合适,只得赶忙起身按住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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