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决拧眉看着眼前的人，他试图想出更好的办法，可四处的硝烟味提醒着他，这里是战场，时间的流逝就是战机的失去，意味着可能死去更多的士兵，赔上更多的性命。

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已经按照裴舒的计策，派了支小队绕路从隐蔽处的地道进了城，与城内的张举人等搭上线，他们愿意做内应，接应赤霞军入城。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连一个攻入的口子都撕不开。

一阵风吹来，天气并不热，可风里卷来的却是一阵阵腥热的气息，眼前的小将们死死盯着桑决，额上冒着汗，面色焦急，等着他回答。

姜宣：“将军，下令吧。”

他心里虽然也有不忍，但情势逼人，他要将军做出个决断。

桑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目光收回，凝视着那些自请走上死路的小将们，声音冷冽沉重，“尔等听令，大军需要组建敢死队，需校尉三人，各带二百士兵从左右中三向攻上城墙，给大军开路。未满十六者不要，家中有亲人者不要，谁愿前往？”

没过多时，以桑决为中心，四周冒出越来越多的兵，他们自动报上自己的名字，如每日点兵出列一般，整齐划一地站过来。

“张黑牛愿往。”

“方胜利愿往。”

“何二愿往。”

“……”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敢死队的人已经够了。

三名校尉已经确定，陈翰因为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娘，并没有被同意入选。

陈翰着急地挠了挠头，忽然一跺脚，上前扯住那个年轻校尉，“马小五，你还没到十六吧，秋天不才是你生辰吗？”

马小五被拆穿，反驳道，“反正我比你更合适，我说陈哥，你就别抢了。”

敢死队正要集结去领攀城所需的武器装备，队伍开始缓缓动了起来，陈翰着急，一把子把人扯出了队伍，替马小五站了进去。

“陈哥！”

陈翰回头道，“你帮我给我娘养老送终！”

队伍已经有些远了，马小五扯着嗓子喊道，“好！陈哥你要平安回来啊！”所有人都要平安回来啊。

在结局未知的战场上，有一件事是已知而确定的，那就是敢死队里的人是很难活下来的。

所以这时候交代遗言后事什么的，并不算矫情。

陈翰的事桑决亲眼看到了，但是没有阻拦，若他在相同的位置，也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黄昏时分，平息了多时的战鼓声再度响起，隐隐雷动随着队伍的前行渐渐凝实成响雷，振奋着前进的士兵。

二队率先冲向前，他们穿着蓑衣斗笠往城墙上攀，很轻易就被发现，城楼上的守兵没想通，现在明明没有下雨，他们为何要穿蓑衣。

却还是遵着守城的那一套，召集人来往下先倾一波金汁，金汁腐臭烫人，被斗笠挡住大半，二队忍着臭继续爬着，速度放缓。

他们现在还未到中段，墙洞里的守兵即使挥刀也砍不到，加上这次用的是简易梯子，火箭甚至没有合适的位置降落，因此除了要忍着金汁，二队攀城的进度十分稳健。

“滚石，滚石！”

城上的金汁已经不够用，洛城守兵开始了第二段守势。

滚石块大，要放滚石便要多人托举，这时间变多了一些空档，二队的人火速解开身上的斗笠，皮猴子一般爬上了城墙的防御孔洞，放出铁钩，掏出匕首，与孔洞内的守兵近搏。

方寸之地间一对一厮杀，守兵把着孔洞有天然优势，而二队仗着年轻灵活浑然不怕，却仍是不断有人摔落，血肉落在地上发出闷响，生还希望十分微渺。

这边城墙上的滚石已经准备好，但还未及指令发出，城外便有投石机不断投来飞石，正是中间的方向，给剩下的二队敢死队员开辟道路。

一旦滚石落下，余下的人便再也没有生还的机会，桑决方才正如捕猎的猎手，静静等着城楼上的人更多的备好巨石，分立两侧待命，暴露视线给他们，才方便一击即中。

二队的任务就是吸引视线，把人集中到中间来，有点像钓鱼时用的打窝手法。

二队夺取了部分防御孔洞的所有权，在其他守兵赶来之前，布好火药包点上引线后，引起接连不断的爆炸，这火药是裴舒经过研究改良后的，量小威力大，震得城楼直晃。

剧烈的晃动引来了其他守兵的支援，可等了半天，并没有人登上城楼。

守在城墙上的并非韩太守本人，而是他的副将孟昌，孟昌也是当年在战场上杀出来的，一时察觉出了不对劲，忙令士兵往左右布防。

二队的任务已经完成，一队和三队已经出发，两队分左右如蛇般悄无声息地攀爬而上。

同二队一样，他们也负责四处点火和引爆，以摧毁设施和引发慌乱为主，待会儿等守城的洛城府军赶来的时候，便是赤霞大举进攻的时候。

一队由陈翰带着，城楼左侧守卫本来就薄弱，他们几乎没受到什么阻碍地放完了火，只是没想到对方回防得如此之快。

孟昌带着援兵赶来，抬手，“拿下。”

府军士兵亮出兵刃，刀锋划过，闪过寒芒。

陈翰心中一叹，这下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跟着他上城楼的还有一百余人，他喊道，“摆阵。”

单枪匹马杀不过，不如带着手底下的小伙子们搏一搏？万一还能捡回一条命呢？

三队那边没有敌将临阵，但也只是喘息了片刻，他们原地刚休整，于火光中转身时，敌人已经徐徐包围而来……

城楼上的厮杀已经展开，战鼓再震，冲车开始往前，前锋队循着敢死队的路线往城墙攀去，已经少了很多阻碍。

轰隆巨响冲天，冲车像巨兽一样，咬向城门，连续多日的冲撞，城门也已经感到疲惫，身后的守卫力量不知被什么引开，似乎减少了些，古老城门仅凭一己之力，已经很难坚持更久。

这次赤霞军带着势必要破城的决心前来，冲车以最大的马力往城门撞去，两翼紧随而来的士兵蓄势待发，准备好了面对接下来的厮杀。

城楼上，孟昌看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余下几人，听着城门处的撞击声，想要尽快离开此处，韩大人正在底下守着，也许今日就要面临最后一战，他要与韩大人并肩作战，不宜在此处再逗留。

突然感受到腿上的力道，孟昌低头一看，是这支贼将的领队，他满脸鲜血，此时正死死抱住他的腿，让他无法挪动。

孟昌皱起眉头，蝼蚁再挣扎也是蝼蚁，蚍蜉岂能撼树？手中重戟正要挥下把人了结在此，便被一支箭擦过耳畔，急忙闪过身。

陈翰缓缓抬头，撕裂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放箭的是自己人，前锋队已经到了！

“杀！兄弟们随我杀！”是赵护将军。他高喊一声，便提刀带着人与敌将孟昌厮杀，一时间两边竟然变得势均力敌起来。

被同袍拖拽着放到墙角，陈翰才安心的合上了双眼，他刚才隐隐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想，桑将军一定会不负众望，拿下洛城的。

·

与此同时，宴川。

裴舒站在城楼的战鼓旁，看着楼下渐渐围过来的大军，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林羽他们成功给青州军下了药，就算那是顾老专门研制，能让人连泻七天的药，可青州军仍犹如庞大的巨物，剩下的兵力渡了河看起来仍有十足的架势，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对方想必已经知道宴川此时是一座空城，举全军剩下的兵力全力攻来，应也是觉得洛城那边还能再拖一拖，现在是装也不装了。

什么发兵西北？先要洛城，再要宴川，才是上官翃真正的目的，或者反过来也一样。

那蒋姓大将被上官落骗得团团转，又泻了好几天，如今窝了一肚子火，再加上宴水天险，渡河渡了半天，又在宴门桥打了个遭遇战，平日里再是沉稳，此时也显得十分暴躁。

裴舒此时正抄着袖，听着楼下大将的骂阵声。

“区区流民，还敢妄想争霸天下。”

“有娘生，没娘养的。”

“就只会当缩头乌龟吗？”

“……”

左耳进右耳出，裴舒已是波澜不惊，也不知道若桑决在此，会不会真的被激到亲自迎阵，与敌将先大战个几回合。

裴放来到裴舒身边给公子加了个披风，“公子，还不应战吗？”

裴舒摇了摇头，问道，“洛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裴放刚要点点头，邓畅已经气喘吁吁地走上城楼，“裴郎，桑大哥那边成了！”

裴舒微微勾起唇，桑决那边成了，宴川这边就不必等下去了。

他拿起鼓槌，敲响战鼓。

他要速战速决。

他想见桑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