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决带赤霞军从主城门进入洛城后,见到的无非是满地荒凉,尸骸遍地。
洛城本地百姓闭户不出,是为躲灾,他们已经历了数次灾难,但不知为何,他们总有一种感觉,这次大战过后,日子会开始好起来的。
传令兵扬旗四下传告,“残兵四散,各家百姓不要出门,关紧户门原地静等……”
窗牗亦或是门板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回又是谁入城了?”
“听说是宴清侯。”
“宴清侯又是哪个?可没听说过,还不是个大贪官?”
“才不是,张举人说这支可是义军呢,之前还给我们偷偷放粮呢。”
“管他什么侯,会做好事的就是好侯!”
“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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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决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将主力分成四股,各往四个方向追击府兵残余。
他们在主城门虽然受到了洛城府军主力的阻击,但对方显然知道城门一开,便意味着失势,因而并没有尽全力抵挡,在溃败之际甚至仍有余力四散逃亡,给桑决增加了不少善后的麻烦。
韩道行腰腹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是破城时受的伤,此刻正滴滴答答淌着血,孟昌搀着他在暗巷里穿行,他们像是丢失巢穴的老鼠,只能在街上逃窜,也不敢在明面上过街,只能龟缩在阴影里。
“往西南方向去,那里有养羊的胡人,贼将怕羊。”韩道行捂着伤口斜靠在巷壁,大口喘着粗气,冷汗不要命似的往外冒,想起那个叫康萍的贼兵死前对他说出的情报,本以为会成为对付贼将的杀手锏,没想到却在此成为末路之时的保命符。
孟昌点点头,目光往前方巷口看去,却在暗中凝神听着身后追兵的动静,“大人下一步打算去哪?”
韩道行脑海中想的还是蓟州,那里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故地,嘴上说的却是,“出城后,往西去奇安。”他此时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耳边听见的都是嘈杂的声音,连风声都觉得吵闹。
“应该没有追兵过来吧。”他听不见孟昌的声音,在黑暗中又问。
方才确是有队追兵经过了巷子口,孟昌假装没有注意,说道,“没有的大人,我送你过去。”
“走吧。”韩道行没意识到,跟随他多年的副将,说的是“送”他过去,而非“陪”他同去。
两人对洛阳的大街小巷早已十分熟悉,甚至像自己的老家、自身的血脉一般,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哪条街衢通往的是生路,哪条暗渠指向的是死路。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刚入了洛城,战意仍盛的赤霞军,还要面对民心向背——民间乡贤自愿出面给赤霞军引路,如同在无形间张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捕网。
韩道行的计划是穿过西南的胡人留居区,顺着那边的偏城门逃出去直奔奇安,他身带重伤,步履蹒跚,心间却是满满的不甘,和逃离的渴望。
可就在还有半条街路程的路口,两边忽然有追兵赶来,一眼认出这两人里有洛城府军的将领。
一路走来,孟昌虽然也身负不轻的伤,也未曾丢下手中的重戟,这虽然让他迅速暴露了身份,但也成为他的武器。
他把韩道行往身后一推,抬起重戟迎上追兵,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来啊,你爷爷在这呢!”
韩道行被推开,只能独自踏上孟副将拿命给他开辟的道路,他强忍着干呕,脚上不停地跑,这小半条街对他来说太漫长了,但当他转过街角,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腥膻气息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靠着墙无力滑落,让眼泪顺着眼眶流出来。
他的副将死了,替他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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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霞军全城搜寻了大半日,剿灭了垂死挣扎的府军残余,这些人宁死也不肯投降义军,桑决干脆下令诛杀之。
但并没有见到韩道行和副将孟昌,太守府早已人去楼空,师爷和下人早已趁大军未攻入城内的时候,卷走一切值钱的东西,包括府库里剩余不多的票子,逃之夭夭了。
赤霞军正式接管入驻太守府,大部分人马在城中追逐残敌,伤兵残将在此休整。
马小五和几个兄弟抬着刚做完截肢的陈翰,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当临时病房。
路过一支队伍正兴冲冲回来,他们手里有人提着还在滴血的布包,有人扛着个大家伙,看起来是根重戟,他们个个脸上难掩兴奋,脚步也很快,走过来的时候差点撞翻陈翰的病床。
马小五着急道,“哎!你们轻点。”
他们的队长是名校尉,平日里与陈翰混得也很熟,低头一看陈翰被撞得龇牙咧嘴的模样,一点不带歉意,反而臭屁地在人面前扬了扬眉,“兄弟给你报仇了哈,回头请我喝酒。”
陈翰抱着腿一眼认出那重戟,心里虽然高兴,嘴里还是忍不住嘶着冷气,“当然当然,你们快去复命吧。”
“我这就带着弟兄们领赏去,你可别忘了。”
“你陈哥是瘸了不是傻了,忘不了,滚吧你。”
说罢,臭屁校尉带着人走远了,马小五目光追随,心里一阵难过,就算是伤害陈哥的人死了又如何,陈哥的腿还是少了一只,永远也回不来了,其他很多兄弟也回不来了。
他不敢想,若是上城楼的是自己,他是不是都无法活着回来?
被这么一搅和,陈翰也觉得腿上没那么疼了,却还是嚷着让马小五他们走路的动作轻一点,好像这样折腾下他们,那些埋在心里的难受就会得到一些缓解。
打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生生死死的,看开一点也就算了,日子还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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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舒到洛城城门底下的时候,城门正大开,门口除了几个赤霞守兵,几乎无人,城楼上黑烟有气无力地飘着,这在夜里显得诡异的静谧,这却是最让他觉得安心的场景。这说明他们得胜了。
他骑着乖宝一路往城内寻去,赤霞兵大都认识裴舒,有支小队担心他遭遇残敌,便自发陪着裴舒顺便保护他。
裴舒明面上孤身一人,其实暗中都有暗卫护送,夜鹰是裴放调教出来的,保护人方面丝毫不让他担心,却也不忍拂了这小队的好意,当然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大战过后,人心总是匮乏的,总要找点事情做才会更安心。
小队陪着裴郎一路问下去,在太守府门口遇见翘首望来的姜先生,裴郎牵着马走过去,小队于是默默离开,继续去追查残敌下落。
姜宣见到裴舒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又因为这喜悦太浓,马上就要溢出来,让他的老成谋士形象站不住脚。
但此时也不管那么多,几日下来他的胡茬又冒了出来都来不及打理,连见到裴舒问出的话声音都带着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悬着的心刚落了定,还是因为太过欢喜。
“逸安兄,宴川无恙!”
之所以是肯定不是疑问,是因为裴舒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裴舒点点头,觉得这样的姜宣虽仍粗糙但多少有点可爱,他轻轻点点头,过程自不消细说,他们两人若是就各自的经过复盘一番,一天一夜都聊不完。
因而心照不宣,选择只看眼前事,毕竟还有许多善后事宜等着处理。
裴舒:“将军呢?”
他从城门一路来一路打听,都未有人见到桑决,他心里有点担心。
姜宣:“探子来报,太守韩道行似乎往城西南方向去了,将军去追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城西南,裴舒听到这几个字眼忽然觉得事情不妙,洛城西南不正是胡人区?莫非对方知道桑决的弱点了?
桑决虽然完成了治疗,后续效果反响也不错,但治疗所用只是一只羊,若他遇到的是羊群呢?桑决是否会因刺激过于激烈而旧疾复发,还是说会像温泉那时候一样,需要自己在,替代羔羊站在那里帮他化去戾气?
裴舒意识到,他现在要尽快找到桑决,桑决需要他。
裴舒目光往远方落去,姜宣在一旁仍兀自说道,“都说穷寇莫追,可将军听到敌首下落像魔怔一般,拦都拦不住。”
裴舒声音有些沉,“本就不必拦,让他去追。”
“啊?”姜宣没反应过来,逸安兄一向不是很理智的吗?包括自己失败那次,还是他把自己劝好的。怎么换到将军身上,就拦都不拦了?
怎么,要一起去疯,一起走向灭亡?
而裴舒翻身上马,只抛下一句简短的解释,就骑乖宝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说的是“将军与此人有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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