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凤娟一路上絮絮叨叨：“这朋友是你刚认识的吧？以前也没见过啊？”

“你说你要早点认识她，那不就有钱给你妈看病了吗？你妈不走，我也不会这么累不是？”

苏眠戴上耳机，将音乐声调到最大，她想要屏蔽她的话，但即使听不见现在的，脑子里也有之前的。

姐姐当时是什么心态呢？

苏眠想不出来，总之一定和思言一样，很生气就是了，她连她的脸色都没勇气看过去。

她有想过最差的情况，她以为杜凤娟最多只会冲她发脾气，姐姐见到这一幕，最多也认为自己品性有问题，她不在乎后者，因为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一家人，也可以归之为人品不行。

她以为最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可她没想过，原来还有最坏的情况。

姐姐不止看见了弟弟厌恶她，还莫名其妙被奶奶说了一堆刻薄话。

她最终还是低估了老婆子那张嘴，她以为，她不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那样说话，当初之所以诋毁思言，也是两人相处了几天之后的事。

姐姐现在会怎么想她呢？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种情况，她宁愿亲自告诉姐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来选择是否愿意和自己打交道，也不会带她来见这个人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苏眠打开微信，消息列表没有最新信息，也是，她怎么还敢奢求姐姐会主动和她联系？现在该道歉的人明明是她才对。

但她应该怎么道歉，才能弥补那些伤人的言论。

应该说一声“对不起，你不要把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吗？

这话她说起来会很容易，但对当事人而言，却只剩滑稽了吧，毕竟被骂的不是她。

苏眠指尖停在信息编辑页面，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之前无意看见的，网上那些言论。

——“永远不要和原生家庭不好的人谈恋爱，真是血的教训！”

——“我太明白了，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家庭负担重不说，本人还心理不健康。”

——“最好朋友也不要做，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家里会发生些什么，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

——“我前女友原生家庭就不太好，说实话，作为个人而言我很爱她，但结了婚毕竟是两个家庭的事，我不能接受她的家人，所以最后还是分手了，祝她以后能有简简单单的小幸福吧。”

苏眠的思绪突然被汽车鸣笛的声音拉回来，手机屏幕已经灭掉了，她最终也没勇气再去按亮。

从前她认了命，只觉得自己该摊上这样的人家，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怨恨这个家庭，恨她的父亲，恨她的奶奶，更恨自己血脉与他们一体相连。

如果这份血缘关系能被剪断，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去做吧。

可惜，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对别人的话进行反思，然后确定，原来自己真的什么都不配拥有。

原来友情和爱情，都离她那么遥远。

原来，她真的不应该太贪心的奢求更多，如果从一开始就认命，从一开始就只认定思言一个朋友，她对姐姐，就不会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了吧。

计程车到达了终点，苏眠觉得，她的路似乎也走到了终点。

她没急着回家，先带着杜凤娟和弟弟去超市买洗漱用品，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她还要买些食材。

杜凤娟一进商场就挑花了眼，看见什么都想要，给自己选了一堆补品，看见苏盛杰什么都没挑，又自作主张给他选玩具，选零食，边选还边问：“乖孙子，还想要哪些？”

小孩子不开口，目光一直盯着苏眠被咬伤的手腕处，别扭地扔了盒创可贴进去。

“不要了，你也别挑了，一会儿提不动。”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说话却老成。

杜凤娟浑不在意：“又不要我们提，那不是有苏眠吗？”

“不过……”她看着满当当的购物车，精明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终于打定主意，确实不该挑了。

什么都买完了，到时候还怎么找借口问苏眠要钱？

苏眠给他们两人买了些需要的日常用品，完全没掺和他们的购物情况，不用看都知道，杜凤娟不会放过每一次宰她的机会。

选购好一切后，她推着车前往食材区，杜凤娟这时候也带着苏盛杰过来找她。

“买点牛肉回去，还有小杰最爱吃的排骨，这个要，这个也要……”她开始毫不客气往苏眠购物车里扔食材，“哦，还有这个，昨晚上网吧老板请我吃的，味道还不错，你弟弟爱吃，你中午多做几个他和我爱吃的菜！”

“外婆，中午给我做虾吃吧。”耳畔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孩声音，苏眠回过头，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生，挽着一位面目慈善的老人家。

明明处在同一家商场，却仿佛两个世界一样，老奶奶满脸宠溺地笑着：“馋丫头，一回来就知道要吃的。”

女生撒娇道：“那还不是因为外婆做的好吃。”

老人家点了点她额头：“就你嘴甜，想吃什么快点选，别到时候又说东西没买够啊。”

两人说着笑着，走过苏眠身边。

杜凤娟斜睨着眼看她们，等到人走远，嘴里发出一声冷哼：“这憨憨，外孙女都不是她家人，费什么功夫做好吃的。”

苏眠听见这话，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推着购物车直接走远了。

她以为她已经完全了解了这家人到底什么德行，今后无论面对什么都会分外平静，可现在听见这话，心却还是扎得疼。

原来失望，真的没有极限。

杜凤娟见她走人，不悦地拽住她：“干什么？连点菜都不舍得买啊？辛辛苦苦把你带这么大。”

最后一句，是她在苏眠面前的口头禅，虽然什么都没管过，但仗着奶奶的身份，她总是有理由向她讨要东西。

“乖孙子，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苏盛杰低着头，他恨这个姐姐，恨到简直希望当初死的人是她而不是妈妈，但他心里明明这么恨她，在看见她难受的时候，他竟然也会觉得难受。

他站在食材区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指着水产区说：“虾。”

老婆子一脸疑惑：“你不是不爱吃虾吗？”话虽说着，但她手上还是快速的开始打捞。

苏盛杰瞪着苏眠，一字一句无不装着对她的不满：“不爱吃，就想让她多做些，最好累死。”

“放心吧。”苏眠伸手，想像以前那样去揉他的头，手伸到半空，被苏盛杰躲开，“别碰我！恶心死了！”

苏眠怔了怔，随即僵硬地把手缩回去：“你不会等太久，前提是，先听我的话。”

“今天周三，我允许你耍小脾气暂时休学，但你玩也玩得差不多了，周六坐火车回去，周一自动去学校报到。”

苏盛杰不理她，自个儿先往结账的地方走，杜凤娟一见，连忙把虾扔给苏眠，推着购物车去追他，边走边喊：“乖孙子你慢点，等等奶奶。”

堪堪四个口袋才勉强装上这两购物车的东西，杜凤娟帮着提了两袋出商场，一到马路上就把东西一放，指着苏眠，用一种我帮过你，你该感恩戴德的语气说：“已经帮你提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提回家，一趟带不走，就走两趟。”

末了，她似乎又不放心东西就这么放这儿，于是又说：“老婆子我就当发发善心帮你看着，不过耽误了我休息时间，你到时候得补我钱啊。”

“小杰跟着她回去吧，回去吃着零食等奶奶。”

“我不要跟她走！”苏盛杰坚持也要留下。

商场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有幸福的一家三口，有恩爱的小情侣，购物是一件使人快乐的事，因此哪怕是单独的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也都面色愉快。

但苏眠不愉快。

这场景，让她忽然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邻居家的小朋友都有新衣服穿，唯独她始终穿着别人不要的，宽松且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想起了她们都有糖果吃，而她只能看着她们，眼巴巴发馋，想起了她们聚在一起欢快玩耍，她却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明明都是一个院子的，可快乐永远只属于别人，轮不到她身上。

她那时候，满脑子都羡慕那些人，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可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夜里做梦，她能和她们打成一片，但白天，她又不得不面对**裸的现实。

到后来，她忽然开始厌恶起她们的笑脸，那是她每天都奢求却又得不到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不对劲，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阴暗的想法。

她需要找个理由，让自己能坦然的接受这一切，她不想成为一个被嫉妒之心蒙蔽的坏人。

书上说，百善孝为先。

书上还说，要尊老爱幼，礼敬他人，以一颗宽仁之心，去原谅所有犯过错事的人。

书上教她如何去爱别人，苏眠就跟着书里的学。

到最后，她真的将家里的一切都当做自己身上该承担的担子，虽累，但不抱怨，对他们千依百顺，这是她心里的孝，是她心里所认为的“原谅”与“爱”。

愚钝吗？

或许吧。

她也有怀疑这一切的时候，只不过当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他们再不好，也是你的家人，生你养你，你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这份关系是无法抹灭”的时候，她觉得，一切似乎真的是她的错，是她想太多。

不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她离开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