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素素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竹郅，她心底疑窦愈深，只恐怕此身早就暴露了。

竹郅看着她，眼底兴味浓厚，端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他往前走了几步，姜素素瞥见墨色长靴在她面前落定，接着竹郅又抬步，于临江的矮凳上落座。

立马有小厮来添茶水，等喝过一盏茶后，竹郅才施舍开口：“起来说话。”

姜素素直起身子。

竹郅侧眼，将她强忍着酸意站起的姿态看在眼里。

他问：“都会些什么曲？”

姜素素:“只会些江南小曲，不知贵人想听什么？”

竹郅哦了声，右手食指反复捻着拇指上的玄色玉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几秒后笑出声来。

“什么样的小曲，我的意思是你会唱几首？”

姜素素背上不知不觉冒起滴滴冷汗，尤其那一声冷笑，让寒意都灌入了她四肢百骸。

她还没有天真到竹郅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的地步，于是取了个中间数告诉竹郅:“约莫一百五十首。”

竹郅愉快决定，“那就唱一百五十首。”

姜素素身形僵住。

这一点没能逃脱竹郅的眼睛，“怎么？不愿意？”

姜素素没说话，但那副抗拒姿态显然是不愿意的。

竹郅勾了勾手，一小厮拿着漆木箱子走上前，箱子打开，她微抬了抬眼，然后有些心动。

一箱子黄金，足够将梁府修整得重回往日光彩。

竹郅看出她眼底的挣扎，开口诱导道:“只要你唱，这些钱都是你的。”

没人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

姜素素抱着琵笆走去一旁坐下，低低三两下调拨琴弦后，她抬眸，第一次看向竹郅眼底，“贵人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

不知怎的，看姜素素轻易妥协的样子，竹郅感到有些失望。就好像明明使了些劲，那一拳还是打在棉花上一般。

一丝快感都无，对，就是快感，他体会不到折磨姜素素的快感。

悦耳空灵的琵琶声响起，竹郅的思绪不受控被吸引过去，接着柔和婉转的女音随着曲调上下变化缓缓泄出。

曲调与女音之间完美融合，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令人心生神往，接着曲调又突然转向悲切，朦朦胧胧之中竹郅好似看到了月光。

这一唱便唱到了日暮西垂，姜素素才唱了五分之一不到。

她算算时间，该回去了，不然梁堂会担心。

姜素素施了施礼，“贵人，剩余的曲子可否容民女明日再为您弹奏。”

竹郅还沉浸在乐曲里，好一会子才缓过神来。姜素素的话他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还十分赞同。

江南小调后劲挺大，他满脑子都是吚吚哑哑，你侬我侬的，确实得好好消化一晚。

竹郅没要怎么说便同意。

姜素素松了口气，同时那口气又提起，“那贵人，我能不能……先拿走一部分?”

拿走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竹郅的目光落在金灿灿的黄金上，眼眸淡了许多。

姜素素倒是比他想得还要更爱财些。

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随便姜素素了。

姜素素面色一喜，倒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美人含笑，就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画面也是美极。落日的光影洒在江面上，流动江水中像是铺满了宝石。

竹郅微眯了眯眼，这扬州还真是个好地方。

得了竹郅首肯后，姜素素暂时放下琵琶，她也不多要，扒拉出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样子，然后一股脑收入囊中。

回去后，她先是避着梁堂、雅儿将黄金藏起，然后才去吃饭。席间，能不开口说话就不开口，她不想让梁堂发现她嗓子沙哑。

不过姜素素还是有些担心自己明天唱不出来，便让厨房做了碗雪梨汤喝了下去。

第二天，嗓子果然好很多。

一出门，梁堂在院子里练剑，姜素素本想绕过他，却没想到反被发现。

梁堂瞥见她，“小姐还是去逛街?”

“是啊，去逛街。”姜素素随意扯着谎。

梁堂想不通，抓了抓头发。

又逛街，都连逛十多天了，说实话姜素素逛街的频率有些高。可偏偏她每回回来手上都无旁物。难道是只喜欢逛而不喜欢买?

以梁堂的脑瓜子，想这些事太过复杂。

姜素素出门后，他想着一会再去信一封告诉梁深。

姜素素按约定时间到达听音楼。竹郅一早坐在里面，简单的虚礼过后，清了清嗓子便唱起来。

许是那碗雪梨汤的功效，今日姜素素唱得二分之一，算了算明日便能唱完。

姜素素放下琵琶，竹郅便知道今日结束了。

她走上前，照旧没多要，拨弄出二分之一。只这次扇面盖住了她如葱般的双手。

姜素素抬眼。

竹郅皮笑肉不笑道:“你若是连夜唱完剩下的曲子，我便再加五十两黄金。”

“当真?”

她又有些心动。

竹郅提出的条件让她至少一年多不用去想盘缠的事，甚至多余的钱她还能在京中买下一座很好的院子。

可若是留在这，她又十分不愿意，她对竹郅充满憎恶。但若是自己执意要走，又真的走得了么？竹郅兴致已起，看似让她自己做主，实际上她早已没有选择了。

姜素素沉思一会，咬了咬牙，“你说话算话。”

竹郅眼底暗色更重了些。

梁深是夜半到姜府的。彼时梁堂正在院中急得团团转。他出去找过三回，连姜素素的影子都没见到，又把她平日里逛的那几条街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找到。

就在他想要不要去信一封告诉梁深这个坏消息时，他的少将军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梁堂几乎是飞奔过去，双唇忍不住颤抖着。

梁深实在是很了解他，他心咯噔一下，接着仿佛突然空了一般，嗓音暗涩着问：“姜素素在哪？”

梁堂懊恼不已，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他道:“我不知道。”

夜色浓重，听音楼一间厢房内的灯火一夜未歇。到了天快蒙蒙亮时，姜素素终于唱完所有曲子。

她的嗓子像破风干燥得不行的锯子一般，到最后全凭着意念在支撑。

一夜未睡，她的眼底已泛起青黑色。

竹郅眼底看着倒是比她还更重些。

小厮们有些坚持不住的，早就睡晕过去，还有的陪着竹郅一起等，身形多是摇摇晃晃。

竹郅一手撑着额头，眼睫垂下，看着也是在强撑。

姜素素收拢起箱子，慢慢踱步到竹郅面前，“贵人，您答应民女的金子？”

竹郅微抬了下眼，像是在质疑她面上怎么一丝困意都无。

姜素素伸出白皙的手掌，明明白白是要金子。

竹郅闭了闭眼，抬起腿踢了离他最近的小厮一脚。

小厮骤然惊醒，连忙告罪。

竹郅不耐烦打断，“把金子给她。”

姜素素忍不住提醒，“是五十两。”

小厮迷迷糊糊起身去取。

等小厮取来后，她把金子归到一个大的漆盒里，然后抱起琵琶和漆盒出门。

竹郅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他喝了一宿的茶，面上明明已经困极，可神经依旧处于兴奋状态，两个极端让他想睡觉又睡不着。

片刻，竹郅唇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

这算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姜素素抱着漆盒摇摇晃晃出了听音楼。

时间还很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在这片冷寂中，更激发了她的困意。她摇摇欲坠，困意袭来，不是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姜素素与瞌睡顽强斗争着，一面惴惴不安地想，要是有人来抢漆盒怎么办？她是肯定是死都不会放手的。

不过扬州治安还算可以，可现在新任的知府还没上任，群龙无首，会不会?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但还是很开心，这些金子足够修缮梁府，剩下富余的还可以买些物资，帮助那些贫苦的流民。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

忽地，她感觉有人在抢她的漆盒，往下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只大手。

姜素素努力清醒几分，将漆盒抱得更紧，同时扭动着，试图摆脱掉那只手。

她的薄背不知不觉靠近炙热的怀抱，姜素素刺激得一激灵，这下是彻底醒了。

她抬眸，落入一双墨色瞳孔里，瞳孔里渗出些血丝，那双眼里透露出焦急。

姜素素微愣，接着陷入梁深在这的惊喜中。

她放心地松了手。

第一下，梁深差点没接住，他不得不更用了些劲。

这漆盒还挺沉。

没来得及问出口，怀里的人靠着他的胸膛，看上去像是睡着一般。

梁深无奈。

他担心害怕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姜素素的松懈感还没降下来，便又升起浓浓的担忧。

她这是去哪了，一晚上没睡。

姜素素微睁开眼，看了看他深深皱着的眉，紧接着又闭上，问：“有马车吗？”

马车？

他会带着那玩意儿来找人？

梁深失语一会。

姜素素也意识到应该是没有的。

她道:“我太困了梁深，有什么话等我睡醒再说好不好？”

梁深低语，应了声。

恰逢梁堂赶来，梁深将漆盒扔给他。

他低声对怀中人道：“我抱你？”

姜素素脑袋动了动，接着手臂环上梁深的脖颈，是默许的姿态。

“得罪了。”梁深的双臂绕过姜素素的腿弯，抱起她，稳稳走进这片朦胧雾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