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清凝那出来,步入窄门时,姜素素绷直的身躯仍旧未放松,她不知林清凝叫她来的用意,只想着日后还是少与她打交道。
“夫人!”
忽地有一人匆匆忙忙而来,还不甚撞到她。
姜素素不喜,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低着头,舌尖碾过“夫人”二字,莫不是新任知府,再悄悄往上瞥了瞥,瞥到男人青色的官袍,这下确认无疑。
“你是谁?”那人问她。
姜素素刚要答话,为她引路的丫鬟道:“老爷,这位是夫人请来的客人。”
一听说是林清凝请来的客人,杨平凌厉的眼色收了几许。
连着几日,姜素素晚上总睡不安稳。梦中老听见马蹄声不断,有时她夜半梦醒,竟真的听见了马蹄声。一连几天,天天如此。
第二日,梁堂恹恹进了花厅,看到姜素素神色有些许迟疑,不过到底还是没瞒她。
他不说,这消息也快传遍扬州城了。
姜素素心有感应般抬头,她心下不好,“到底怎么了?”
梁堂看她沉下来的脸色,顾不上其他。慌忙道:“外面都在传倭寇要打过来了!这几日扬州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收拾行李出城避难呢!”
“怎么会?有梁深在,倭寇……”
说着姜素素的心脏突然抽痛一分,她俯弯下身子,面色痛苦。
梁堂忙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
姜素素缓了缓,这种刺骨的痛感迟迟未曾消散。
她道:“你速速去打听,打听军中现如何!”
梁堂领命,正要离去,可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又放心不下。
直到姜素素冲他低吼,他这才不敢耽误,不回头地离开。
姜素素捂着心口趴俯在桌子上,不禁自嘲笑了笑。
怎地这么没用,这点消息都受不住。
梁堂是午时出去的,不到两三时辰便回来。
他迎上姜素素的目光,忽地嗓子有些涩然。
“五日前,少将军带了一支精锐包抄到敌军后方,可不知消息是怎么流露出去的。当晚主营地遭到伏击,死伤大半,而少将军也迟迟未曾回来。”
五日?到如今竟已有五日。这天刺骨寒凉,眼看着就要下雪了。姜素素不敢想会有什么万一。
她快速做了决定。
“带我去!”
梁堂不同意,“太危险了!”
姜素素这才注意到他玄色衣袍上有一块浸染,仿佛是血迹。她上前勾了下,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梁堂猝不及防。
只见姜素素面色严肃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堂吞吞吐吐只得说了。
原来他刚出城没多久,便恰逢送信官遇到倭寇伏击,两人合力之下,才将倭寇一举歼灭,也得已让信传到知府手中。
姜素素道:“走,去看看!”
知府门前,小厮正在装点东西。
姜素素面色突变,不管不顾冲进府里。
看守府邸的还是周知在时的旧人,一时不知该拦还是该放,这么想着的一会工夫,姜素素已然进去。
杨平与林清凝并行,身后丫鬟婆子还背着包袱。
她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忍着怒气发问:“怎么?连知府都要逃吗?”
杨平堂堂知府,被一小女子白日里质问,当下脸色黑下来,偏偏她说的是实情,不好发作。
姜素素不理会他心里的小心思,她只问:“知府当真要弃百姓不顾,自己逃跑吗?”
杨平满不在乎道:“你看看你身后的扬州城,都快成一座空城了!倭寇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本官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至于百姓?那些人精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哪个不是跑得很快,他身为知府,延后这么些时日,已然是不错了。
姜素素真是要被他气笑了,身为一方父母官,怎么能说出这些混账话。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哪有那些孤苦的百姓。
可那些孤苦的百姓又该由谁去庇护?
姜素素面色彻底冷下来,不顾身份低声警告:“若是知府弃城而去的消息传到京城,你当圣上如何做想?”
“你……”杨平脸上青白交加,“你威胁我?”
“不敢。”说着也不管杨平还有话要说,姜素素径直离开。
杨平气不过差人要将姜素素追回来,林清凝阻止道:“老爷早起辛苦了,眼下多事之秋,就不劳烦老爷送我回娘家了。”
一面吩咐小厮,“还不快把老爷的包袱送回内室去!”
身后小厮看了眼杨平,到底还是离去。
杨平期期艾艾看向林清凝,想问又不敢发作。
林清凝安慰他道:“老爷,那丫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有一点没说错。若是以后真有流言传到圣上耳中,你这仕途算是到头了。为今之计,老爷还是稳坐扬州的好。”
杨平还是不死心,“岳父那……”
林清凝打断,“我爹纵然能帮你周旋一二,可弃城而逃是大罪,他又能帮你遮掩几分?”
三言两语算是彻底打消了杨平想跟着一起走的念头。
他只能看着自家夫人的马车晃荡晃荡离开扬州城。
离开府衙后,姜素素还气了好一会子。眼巴巴盼来新的知府,竟比周知还没有担当。倭寇还没有打过来,他却已经想好弃城而逃。
她气杨平的不作为,更气这世道。同时,又实在是担心扬州的百姓。贵人们集体出逃,百姓们不可能什么风声都没听见。
当下只盼着杨平能稳住百姓,总不能敌人还没打过来,已然攻心。
这些日子,她让梁堂去探听消息,自己则时不时出去转转。
一连几日,街上虽有骚动,还有些百姓收拾包袱北上。可到底没出什么大乱子。
到了第十日午时,城门忽然关闭。霎时间,城里的人拼命要出去,城外的人居心不良隐隐蛰伏着。
当姜素素赶到时,杨平站在高台上,看手势是在说着什么话,只不过话语都被更喧嚣的人声吞灭。
不一会,梁堂来到姜素素面前。
他已打听清楚。
原来今日午时有人往城门外送了几具尸体,有百姓认出来说是家中亲戚,前几日刚刚北上。
看残忍的伤痕,就知道是倭寇所为。百姓们跪在城门口,恳求杨平放他们一条生路。
杨平很不理解,要出去的人都被射杀了,他们怎么还一个劲要往外跑。
可他不知道的是,跑出去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待在城里,则就是等死。
他们不想死,自然要千方百计地逃。扬州城士兵本就不多,大半还用来阻拦百姓。姜素素实在看不过去,走上高台。
“小姐!”梁堂咬咬牙,紧跟而上。
杨平余光瞥见姜素素上来,当下是不喜的。可这不喜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他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个臭鸡蛋。
接着是烂菜叶子,还有众人的唾弃。连姜素素也未能幸免,梁堂护着姜素素,身上并不比杨平好多少。
杨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群刁民!来人啊,给我抓了他们下大狱!”
他身为林家的女婿,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当下气盛,气狠狠看着姜素素。
要不是她,他现如今早在哪处逍遥,还用得着吃这份闲气。
姜素素没顾得上杨平的目光,她只顾着安抚百姓。可任凭她喊破了嗓子,都无一人听她说话。
“安静!”
梁堂的高声呵斥,倒是让他们有所顾忌。可只是一会,更多的烂菜叶往他身上招呼。最要命的是城门被几个庄稼汉靠着蛮力打开,已有人跑出城。
“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批百姓蜂拥而上。
姜素素大喊,“不要开城门!”
再多的城兵抵不过百姓的争相推搡,姜素素的善意随风消散在扬州城上空。
忽地,一支箭羽裹挟着残破的风直直射入带头百姓的心脏,不知从哪传来令人发寒的大笑声,接着是一支支疾风箭羽。
“快关城门!”
百姓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合力紧闭城门。
离得近的百姓还能听见箭羽刺入铁门里的声音,他们精疲力尽,接着是劫后余生的窃喜,只是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出不去了,也会命丧于此。
低声哭泣的声音先是从角落传来,接着连成一大片。
杨平眼角也泛起湿润。
本以为扬州是个富饶之地,油水更多,谁知道会出现这档子事。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听岳父的话。
可见老狐狸也有失策的时候。
他自顾自这样想着,便从慌乱中听到沉稳的女声,这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大家冷静冷静,听我说,眼下情况还未到最糟,现下正是需要我们齐心协力的时候!”
百姓中不少人嗤之以鼻,再看到出来说话的是个貌美姑娘,而新任知府稳坐一旁,一言不发。
不少质疑声传来。
“还不算最糟?要怎样才会最糟?”
“就是,光我们齐心协力有什么用?难道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有!”姜素素坚定答,“少将军会来救我们的!”
一提少将军梁深,不少人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有了希望。
离姜素素最近的穿粗布的汉子冷哼一声,“少将军?他怕是死了吧!”
“你胡说什么?”
梁堂当下恨不得窜出去,拎着那人的衣领,将他暴打一顿。可到底是克制住自己,隐忍着没发作。
他眼里含着泪花,再看姜素素,唇线抿得极紧,手心都攥红了。
“我胡说?我一个字都没胡说!”汉子说着,声音突然哽咽了下,“若是少将军还活着,又怎会让扬州到今日的地步!”
是啊,不少人唏嘘不已。
姜素素强打起精神,“正因如此,请大家再相信他一次好吗?”
汉子想了想,道:“要我们相信不难,可他若是没来呢?”
此刻,他显然是这群百姓中的主心骨。
姜素素沉吟片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不管如何,我与大家共进退。若他没来,城破之日,我以身殉城!”
她说得大气凛然,言语间多有男儿义气。
汉子其实并不太相信她,但当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叹了口气,只得答应。就寄希望于一次少将军,希望他还能庇护扬州百姓。
姜素素心头一松,随后又紧紧揪起。
梁深,我都这么发誓了,你可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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