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完,殿门被大力踹开。
竹煊逆着天光而立,刀柄上的寒光照向他冷冽的脸颊。
顾房慌乱转头,来回四处看,偌大的殿宇中竟无一处地方可以躲。
逃跑已是不能,躲又没地方躲,难道他当真要命丧于此吗?
顾房这般想着,竹埗越逼越近,直到他举起刀柄,应声而落。
刀柄垂下,鲜血淋漓不止。
解决完谄媚的大太监,竹煊冷眼看向竹埗。
到底是一国之君,从小便被教导宠辱不惊,一切喜怒皆不形于色。
此时,他还能幽幽问上一句:“你当真要弑君?”
“杀你这样的昏君,有何不可?”竹煊看向紧握在手中的刀一眼,尚且滚热的血液鲜艳欲滴。“这把刀极锋利,便宜你了。”
殿外空地上躺着十几具尸首,横陈交错,鲜血顺着地上的缝隙缓缓流进殿内。在竹埗视线所及已然这样,那在他不曾看见的地方又是何等惨烈。
大势已去,他看着羽翼渐丰的竹煊,心中充满悔恨。若是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五年前便该连他一并除去。
说再多已是无用。竹埗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临死前,他还是想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如何让朕手下的人为你所用?”
竹煊闻言暂且收了刀,语气慷慨道:“你既要死个明白,那便成全你。”
“当日你将我从封地接到宫中,明面上对我极尽关怀,可是我从那时起便知道,我父亲死在你手上。你本欲将我养废,可我那时已知晓人事,你怕自己做得太明显,给我请老师,命他们好生教导着,甚至逐渐让我参与到朝中事务中来,想让我逐渐放松警惕。”
“我一步步按照你既定的方向走,可你还是不放心,甚至连我的亲事都要掺和……”说到这,竹煊停了一瞬。
竹埗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容,“说下去!”
竹煊不欲多谈,“自此后我便明白只要我一日由你控制着,我便像是被栓住的狗一般,你指哪我就要往哪。于是我开始谋划,联系父亲麾下的旧部,暗自培养新科进士,巩固自己的势力。”
“前段时日,你虽将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亦反思是否被你看出了破绽。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没有,你只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想亲自除掉我。可那时已经太迟了,就算我入狱,外面自都是我的眼线。”
竹埗的表情逐渐变得沉重,他一直以为他亲手编织的牢不可破的大网,却不知何时变得漏洞百出。
竹煊犹觉得不够,他又道:“你从我书房搜出的名单,其实是假的,那是我为了让你坐实我的罪名刻意为之。”
竹埗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竹煊勾了勾嘴角,“所以那些大臣被你拉去刑场斩首时,向你喊的冤是真的冤。”
“是谁,谁在帮你?”竹煊被他措手不及打入幽牢,外面种种谋划定有人帮他。
“除了梁深,还有谁在帮你?朕要杀了他!”竹埗叫嚣着。胆敢背叛他,下场便只有死。
“杀?”竹煊嘲讽着勾了勾唇,“本王即位后,不仅不杀,还要给此人封官加爵!”
“是谁?究竟是谁?”
竹埗咆哮着,他面容扭曲,似是真要杀了那人一般。
竹煊眼里只有对他的憎恶。
他看着那衰老形容枯槁的面容,只觉得他自作自受。
“出来吧,我知你还有账未与他算。”
竹埗闻言先是看向竹煊,之后便死死盯住殿门口。
不多时,一抹青色衣袍出现,一人向内款款而来。
他面容清俊,脸庞削瘦,身形如松柏般挺直,不卑不亢。
竹埗脸色突变,牙眦欲裂。
“竟是你,大理寺少卿莫怀玉。”
莫怀玉如他的名字般始终温润如玉,脸上并未有更多表情。
竹埗道:“你……你为何……”
“为何?”
听到这一句,莫怀玉始终噙着笑的那张假面有了丝破裂,“你问我为何?薛家上下八十三口喊冤时,你可问过他们为何?”
竹埗闭了闭眼,原来是为这一桩旧事。
莫怀玉竟是薛家后人。
“薛家私铸兵器,意图谋反,罪无可恕。你且侥幸留得一命,朕亦下旨不再追查。你不说改头换面好好活着,反而……竟与此孽畜一起,要造朕的反,你简直是……简直是……”
莫怀玉:“薛家世代清流,乃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族中子弟皆走科举之路入朝为官,多是为文官,你却给他们安上谋反的罪名!”
“可怜我薛家八十三口,恐怕连铸兵器是何场面都不曾见过,便皆变成你的刀下幽魂。而你当初只是因为宣王殿下与我祖父交好,怕自己所做的肮脏事有一天会抖搂出来,影响你在史书上的形象,便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你因为自己的疑心,断送我薛家上下八十三口,此仇怎能不报!”
竹埗哼笑两声,说来说去皆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
当时,他刚坐上皇位,根基不稳。
先帝在时便常夸他的兄长有治世之才,更是动了废太子的心思,想推举更贤明的宣王上位,只是那时他刚提了一句,朝堂上遵古制应立嫡为后的言论便接踵而至。
先帝迫于压力,最后虽按下心思,可连日来都找宣王下棋论道谈心。竹埗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甚至先帝临死前都惦记着宣王,命亲卫亲自将他护送到封地。
若不是先帝太过偏心,他又怎会终日起疑,不得安眠,最后忍不住动了杀心。
而竹煊此刻凭什么冠冕堂皇指责他,他父亲又有什么可冤枉的,他敢说他从未想过登上皇位?
“王爷!”有脚步声响起,大步向殿内而来。
竹埗寻声看去,认出此人乃是骠骑将军王免。
竹埗眸中杀意起,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原来经由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背叛竟是这种滋味。
王免并未看竹埗,而是对竹煊道:“宫中各处叛军皆除,后宫各位娘娘的寝殿也派人团团围住。只是……只是永乐公主对属下们破口大骂,还欲自裁。”
竹煊听了,面上并无任何变化。与他而言,不过多死一个人罢了。
可莫怀玉听了,却生出半分迟疑,“圣上骤病而亡,传位给王爷之事不到今日便会传遍京城,若此时再传出永乐公主身死的消息,恐对王爷会有不利的言论。”
竹煊闻言,眉峰微皱起。
莫怀玉接着道:“臣有办法让公主乖乖听话。”
竹煊立时道:“你去办!”
两道人影缓缓退下。
竹埗突然道:“慢着!”
他叫的是王免。
王免看了下竹煊,见他点了点头,他这才看向竹埗道:“你有什么事?”
你?他现在可还是大邕的皇帝呢,这些人便连尊称都不顾了。
竹埗喘着大气,忍不住咳嗽几声问:“你你……又是何缘故要背叛朕!”
王免默了默,然后道:“我的父亲曾忠于宣王殿下。”
又是这般理由,难道他那个兄长就比他好一万倍吗?
他注定要一生居于他之下?
竹埗不甘心,很不甘心。
“你以为你赢了吗?”竹埗看着容貌肖似兄长的竹煊,诡异笑着,“朕便是死,也要让你永失所爱!”
“你把她藏哪儿了!”竹煊猛地上前抓起他的衣领。
竹埗仅着中衣,脚掌已经离地。他艰难喘着气,“你不是知道吗?所以才这么急发动宫变!”
竹煊指下又用力几分。
竹埗面色发红发紫,他的手臂紧紧抓着竹煊的手,是人面临濒死前的自救。
“朕第一次……第一次在皇后宫中见到她时,便喜欢上她单纯的眼眸,心中想着……要让这一双眼里也染上欲念。只是碍于她已经指给你,便也只是想想……可如今……哈哈……朕死而无憾了!”
竹煊红着双目,忍无可忍一把将竹埗扔在地上,抽出刀剑,连刺向他十几刀,“你个畜生!!”
他犹觉得不解气般,又猛刺了几下。
竹埗身下摊开大片血渍,神情已然涣散,他楠楠道:“朕……朕没输,兄长……朕此生……没有输……给你。”
话落,竹埗气绝而亡。
内殿门微响,接着姚木枝便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她想抬一下头,却动一下四肢百骸都疼。
“是……是王爷吗?”
没有人回她。
姚木枝偏了偏脑袋想看得更清楚些,直到血腥味离她越来越近,一道人影覆在床帐上,身影逐渐靠前。
姚木枝忙道:“别过来!”
人影骤然停住,半晌都没有再往前。
姚木枝心下松了口气,她又问:“是王爷吗?”
竹煊立在帘外与她一寸之隔的地方,喉结滚了滚道:“是我。”
姚木枝彻底放下心。
“王爷别过来,我们就这样说说话。”
竹煊应了:“好。”
要说的话太多,姚木枝在脑中思索着该从何处开始说。默了半晌,她开口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日在坤宁宫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早在前一年,赵老夫人寿宴上,你我便见过。那时,我父母突然去世,我寄居在赵府,身份尴尬。所有人都不理会我,对我肆意折辱。”
“那日,我心中难受,便去花园里哭了一场,是王爷你隔着假山给了我一方锦帕,那是第一次有人帮助我,也是我生平除父母之外第一次感到温暖。自此后,我便喜欢上你了。”
“所以在坤宁宫你我见面时,你面上并未不喜,私下却将自己心意坦白于我,望我考虑清楚。我知你对我无意,甚至还很厌恶,可我还是答应了。”
“一是我那时根本别无选择,二是我觉得你孤寂,便想着能去到你身边,哪怕只是为你亮一盏灯,让你觉得尚有人依靠,有人关心便好。”
“可你对我还是不喜、冷淡。连后院都很少踏足,我亦很难能见到你。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若是当初我听了你的话,不与你成亲。你见到我,是不是还会有几分笑意?”
帐外传来几声细微的抽泣。
姚木枝察觉到,慌了脸色,“王爷是在哭吗?”
“别哭啊,王爷,我……我还没说完呢!”
竹煊吸了口气,忍住喉间颤意,“你说。”
“后来,后来一日,王爷突然带回了一女子,让我好生看顾。我见那女子清丽出尘,又见王爷对她极为重视。心里了然,她恐怕就是王爷的心上人。原来王爷心里早就搁了人,那我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心死的同时竟有几分释然。”
“可是,事情又发生了转机,我知道那并不是王爷的心上人,心里着实开心了好一阵子,连日来的烦闷都烟消云散,更加尽心尽力照顾那姑娘。那姑娘……就是素素。素素醒过来,我们相处很愉快。”
“王爷,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总都是开心的。”姚木枝说着,手臂慢慢摸索着竹埗临走时扔给她的短刀,她将短刀握在手心,慢慢抽出刀刃,笑着道:“我从未后悔遇见王爷。”
一切都是她甘愿的,所以也请王爷不必再自责了。
她慢慢看向竹煊的方向,还想再看看他。
床帐内几息没传出声音来。
竹煊慌张叫道:“王妃?姚木枝?木枝?”
姚木枝喘着气道:“在呢,王爷。”
竹煊眼神微定,心里仍不可避免慌张。
他声线颤栗道:“好好活着,以前种种,我们都不去想了。我只要你活着,你活着,我日后好好待你。木枝,你说可好?”
姚木枝笑着流泪,她多想回竹煊一句好,可惜已经太迟了。
太久没有听到回答,竹煊似明白了什么。他身形颤动着,迟迟不敢去挑起床帐。
心头止不住密密麻麻的疼,他像个孩子般哭泣。
可他哭得这般大声,姚木枝都未曾出声安慰他,用温柔语调告诉他说别哭了。
他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了!
竹煊支撑不住,半跪在床前,颤着手去掀开帐子。
床帐掀开,姚木枝紧闭着双眼,面容姣好安宁,看上去就像是熟睡了一般。可若不是她胸口被子的形状突兀出来半分,正好是刀柄的形状,他真想当她只是睡过去,哪怕经年不醒,都没关系。
竹煊似不忍再看般松了手,动作看似凶狠却轻,不肯扰了里面人半分宁和。
他低低沉沉的哭声传遍了宣明殿,宫门口守着的士兵皆是面色一顿,随即一齐低下了头。
年轻的帝王从日出哭到日落,哭了整整一天,他们便陪着站了一天。
直到天将暗未暗时,竹煊红着双眼走出来,怀中还抱着个用锦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众将都猜到那是竹埗已死的王妃。
梁深解决完城外埋伏的精锐,匆匆赶回,便是看到这样悲凉的画面。
他哀痛惋惜,深深埋下脖颈,双膝跪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将一齐跪下,对竹煊俯首称臣。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海的天终是变了,多日笼罩在京城的乌云烟消云散。
竹煊看着宫内的红砖黄瓦,看着跪了满满当当半院子的将领。这天下终是他的了,他心里却空荡荡的。
“传朕旨意,明日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一同举行!”
“这……”
众将皆面有难色,王免硬着头皮道:“陛下,皇后已死,这……这恐不合礼制。”
“朕说合礼制就合礼制!”
王免:“就怕礼部那边不配合……”
“他们要是有异议,让他们亲自来找朕!”
王免还想再劝,被竹煊打断:“朕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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