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割舌(6)

“道士哥哥给我糖吃,那糖可好吃了,我吃了一口分给他吃,他也吃了一口。道士哥哥真好,不像他们只会扔我石头。”二傻子冷哼一声,又道:“讨厌他们!”

“没了?”封灵籁听了他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心有不甘,继续追问:“那道士哥哥为何给你糖吃?他有没有说来这做甚的?”

二傻子将吃完的糖葫芦木签折断,随手扔在地上,抬手抹了抹满是糖霜的嘴唇:“有啊,道士哥哥说我人好,就给我糖吃。他还问我村中谁是长舌妇。”

“你知道道士哥哥说的长舌妇是甚么吗?”他歪头问道。

二傻子眸中无任何欲念,如同干净澄明的湖泊。

封灵籁望着他一脸天真无邪,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惋惜之情来,世间杂事纷纷,唯余儿童尚有几分纯真。瞧他年岁,想来也快及冠,若不是痴傻,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

她转念一想,他岁岁如儿童,除了受些身体发肤之痛,便再无其他心痛,倒也算得是好事。

二傻子见她只盯着自己,并不言语,又往前凑近问道:“答不上来吗?”

封灵籁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往后跌去,她回过神,迅速起身,轻拍去身上灰尘:“说别人坏话的人便叫作长舌妇。”

二傻子一脸恍然大悟,又道:“你真聪明,我也要像你一样!”

封灵籁继续问道:“那你如何回他的?”

“不知道!道士哥哥又给了我一颗糖,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就走了。”

言罢,二傻子将疯道士先前如何拍他脑袋的样子学给封灵籁瞧,“你看,道士哥哥就是这般拍我脑袋的。”

他自己拍完脑袋,又倏地把脑袋往封灵籁面前伸:“你也拍拍我脑袋。”

封灵籁望着伸在眼前的脑袋顶上,杂乱又污垢的头发纠缠一起,分不出长短、粗细,皮屑似雪堆在发间。油腻腻的发丝好似能滴下油来,她不禁往后退去一步,心中暗想:疯道士不亏是疯道士,换一般人可下不去手拍这样的发顶。

她婉言谢绝:“不必了,明日这个时辰我送你三根糖葫芦。”

可二傻子仍旧不依不饶,非让她拍他的发顶,可这样的发顶,常人是下不了手的,何况她素日最爱洁净,更是不可能会去拍的。

二傻子执拗,封灵籁不愿。于是,二人你追我赶的从村口跑至了村中心的坝子上。

“无名姑娘,你是在与二傻子玩游戏吗?”

封灵籁对二傻子喝道:“停下来!”

二傻子闻声,立即停住。

她转过头,便见莫大娘家的女儿,林墨娘正背着一捆柴禾,有些费力地立在她们五尺远的地方。

二傻子突然一声惊叫,在原地蹦跳起来:“是你!是你!我记起来啦!是你!”

封灵籁与林墨娘闻言,皆是疑惑不解,两人整齐划一地望着不知为何激动的二傻子。

二傻子陡然间便奔至林墨娘身前,围着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厉声指着她道:“道士哥哥也问过你村中长舌妇!”

封灵籁倏地扭头盯着林墨娘,脸上神情未变,心中却有了计较。

林墨娘闻言,脸色一变,猛地伸手拍打二傻子指着她的手指,“傻子!你胡言乱语甚么!快回你的村口去罢,小心铁柱他们又来打你!”

铁柱一伙同小曲一般大,惯常最爱欺负二傻子,从小便调皮捣蛋,除了不犯太大的事,村中百姓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中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皆外出务工或闯荡江湖去了,只留下这些还未长大的孩子,故此村民们也颇为溺爱他们。

二傻子似被打怕了,一听林墨娘搬出铁柱,立即抱头鼠窜地奔回自己的地盘——村口,嘴里吱哇乱叫:“别打我,别打我!我认输!”

没了二傻子的乱叫声,坝子上也恢复了安静。

林墨娘瞟了一眼封灵籁,见她神色如常,也不知她起没起疑心,她颠了颠背上的柴禾,微笑道:“姑娘,听闻近日村中不太平,若无事便不要外出了。我娘还在等着我的柴禾做饭,我便先走了。”

言罢,林墨娘快步离去。

封灵籁转身,目光随林墨娘而去,瞧她一脸做贼心虚样,她便知割舌这事定与她有关。

她猝然问道:“你见过疯道士?”

林墨娘闻言,脚步微滞,一瞬又继续快步离去,这回步子迈得更大。背上的柴禾竟被她的速度带得抖动起来。

封灵籁三步并一步的追赶上去,挡在了林墨娘身前,嬉笑道:“姑娘走这么快做甚?莫不是做贼心虚?”

被说中心事,林墨娘厉声狡辩道:“没有!你莫乱说!你让开,我要回家!”

“急甚么?我问你些事,你如实回答便好,若虚言假话骗我,我便把你吊在这颗树上。”封灵籁恐吓道。

“你!你!”

“你甚么你!我问你答,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你大可试一试。”

林墨娘初见封灵籁时,只觉她温婉动人,一看便是容易被人欺负的。可今日,她的所言所语却是让她大大改观,这哪是任人欺凌的菟丝子,简直是凶神恶煞的霸王花!

她前几日便听闻,张大娘被割舌,还是封灵籁去替他们抓的人,人人居家自危,只有她敢逞英雄。她这般艺高人胆大,偏生长了一副弱柳扶风的样貌,真是会骗人!

林墨娘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语。

封灵籁见她屈服,又瞧她背上的柴禾挺重,便伸手想替她解下来休息。

林墨娘哪知她的用意,见她伸手便以为要打她,害怕的连忙抬手抵挡:“别打我,我会如实回答。”

封灵籁:“……”

她有这么可怕吗?

伸出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停在半空,她虚握了握空气,便收回了想帮忙的手。

“我倒也没这么不讲理,我只是见你背这么重的柴禾,想替你解下来休息一会儿。”她解释道。

“不用了,你问罢,问完了我好快些回去,不然我娘会担心的。”

林墨娘不愿,她也不再勉强,反正累得又不是她,“你何时见到的疯道士?”

“前几日,我摘了些野菜去集市上卖,回来时他正在村口与二傻子玩。”

“他问你了些甚么问题?”

“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村里可有长舌妇。”

“你如何回答的?”

“我…我说有。”

“后来呢?”

“他问我叫何名,住何处。”

“你说了谁?”

“我……”林墨娘支支吾吾不答。

封灵籁也不急,而是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是不是有陈铁牛的娘子、猎户张老三家娘子,还有赵生娘?”

林墨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除了这几位,还有谁?”

“没…没了。”

封灵籁不信:“真没了?你要想清楚,此时如实告知我,便还能止损。”

林墨娘刷的一下,把背上的柴禾扔在地上,怒目圆睁地盯着封灵籁,声音哽咽道:“没了!没了!我只说了她们三人!谁叫她们总说我们母女,她们总是聚在一起编排我娘。寡妇就有错吗?我娘失去丈夫便是罪大恶极吗?我娘打扮好看些这也错了吗?”

“这世间哪条法律规定了,寡妇不能打扮?没了丈夫的寡妇便也要跟着去死吗?赵生娘也是寡妇,她凭甚么要同她人一起诋毁我娘?她们天天说这家长道那家短,难道这还不叫长舌妇?”

说到激动处,眼泪如潮水般从眼眶中涌出,她对封灵籁讥讽道:“你这么帮她们,当真是有眼无珠!你还不知道罢,她们在私底下可是编排过你与戚大夫的,也无数次的诋毁过你!”

封灵籁蹙起秀眉,“可你几句话便害她们丢了舌头,若严重便会丢了性命!你知不知道你这也是在害人!”

“害人?她们不也是吗?女子名声比天大,她们这番作为何尝不也是在害人呢?”

封灵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无名姑娘!你快去张大叔家看看,他们……”赵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林墨娘的身后。

林墨娘听见赵生的声音,身形一顿,她低头把丢在地上的柴禾背上背,一言不发地疾步离去。

封灵籁听赵生话中焦急,心中也有所猜测,此时也顾不上离去的林墨娘,她健步如飞般往张老三家赶。

赵生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墨娘远去的背影,一片绿叶悄然飘落于他头顶,他抬手将绿叶取下,五指攥紧绿叶揉搓一会儿,又松开手指。

破碎不堪的绿叶从他的五指间掉落在地,绿叶的汁液沾满了他的指间和手心,他随意地在衣上擦了擦,便慢慢悠悠地离去。

*

封灵籁赶到张老三家院外,一群人围在他家大门前,神色惊恐地窃窃私语。

张麻子:“青天白日啊,这歹人竟也敢下手。”

“是啊,还说张老三家娘子逃过一劫,没想到竟双双殒命。”

“双双殒命”四个大字像一记重锤,锤在了封灵籁的头上,她忽感眼前漆黑,身体也麻木不动。

她眼神涣散,茫离地剥开围观的人群,步伐沉重地一步一步迈进张老三家院里。

她已经听不见围观人群如蜂、如蝇的声音。进入院中,两条昨日还领着她们寻找疯道士的猎犬,嘴正大喇喇地敞开,舌头已然不见。身上血肉似被重物击打成了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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