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小曲倚着吱呀作响的木门,踮脚向沙滩尽头眺望。
不多时,他瞧见师父的身影缓缓行来,背上似乎还负着一团模糊的影子。
小曲眼睛一亮,如小鹿般敏捷地撒腿迎去。
“师父!”
待跑近了,他才看清师父背上竟是个昏迷不醒的陌生姑娘。
湿透的青丝紧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小曲惊得瞪圆了眼:“师父,鱼……鱼呢?”
他心心念念的鲜鱼汤怕是无望了。
戚玉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故作神秘道:“这不就是?为师今日运气好,钓了条落难的美鲛人上来。”
小曲信以为真,好奇凑近细看姑娘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惊叹:“真是鲛人啊!可她的鳞片……都褪干净了么?”
海风拂过,卷来浓重的海腥与血气。
戚玉嶂看着徒弟那双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眼眸,心中一软,旋即又是一叹。
这孩子自幼随他长居海边,心性纯净如琉璃,日后若涉足诡谲江湖……
他不敢深想,只将背上的“美鲛人”又稳稳托了托,加快脚步。
进了屋,戚玉嶂小心翼翼将少女安置在床榻上,转身沉声吩咐亦步亦趋的小曲:“小曲儿,速去烧一锅热水。再将药柜第三格最里层,那个墨玉小瓶取来。”
“是,师父!”小曲麻利地找出墨玉瓶递上,才匆匆奔向灶间。
戚玉嶂拔开瓶塞,一股清冽异香瞬间弥漫。
他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温润的丹药——正是师门至宝“九转还魂丹”。
他轻轻捏开少女紧抿的唇齿,将丹药小心置于她舌下,以吊住一线生机。
随后,他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乌木箱。
箱盖开启,沉郁醇厚的老山檀香扑面而来。
箱内衬着丝绒,绒上静静躺着十三根三寸来长的金针。
针体流转着内敛温润的金芒,针尾细若毫芒,显是淬炼到了极致。
从阎王殿里抢人,岂是等闲?
这姑娘一身重伤,外加一股古怪暴烈的内力在残破经脉中肆虐,竟逼得他不得不动用“鬼门十三针”这等逆天续命之术!
此术凶险异常,稍有不慎,施救者与受者皆可能万劫不复。
当年恩师孟怀子都罕有施展。
“师父,水快滚了!”小曲探进半个脑袋,目光粘在榻上,声音带着孩童的天真,“她……当真是鲛人么?怎不见鱼尾?”
戚玉嶂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凝注于木盒中那十三道金芒上。
小曲顺着视线望去,金针寒光凛凛,一股莫名寒意爬上脊背。
他从未见师父动用此物救人,此刻师父神色凝重,周身气息沉如山岳,便知榻上之人已是命悬一线。
一股酸涩涌上鼻尖,小曲垂下眼帘正欲退下。
“去熬些七厘散来。”
“是。”小曲低声应下,轻手掩拢薄薄的木门。
屋内,戚玉嶂将十三枚金针一一投入滚沸的水中。目光落在少女毫无生气的脸庞上,低语一声:“姑娘,得罪了。”
言罢,他摒除杂念,出手如风,利落地褪下少女身上那件被海水、血污浸透、早已褴褛不堪的青衣。
苍白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纵横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深可见骨者不下三处。
最致命的,是右背心处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边缘皮肉翻卷,正是透甲箭留下的狰狞印记,散发着浓重的死气。
戚玉嶂目光如电,心无旁骛。
他先将左肩与右腿膝弯处残留的断箭矢镞拔出。
随着乌黑血沫渗出,他迅疾撒上特制金疮药止血。
又拈起一枚犹自蒸腾着热气的金针。
金芒游走于阎罗殿前,针针叩问生死玄关!
鬼宫、鬼信、鬼垒、鬼心……十三针依次刺入,针法精妙,力道入微。
戚玉嶂额间早已沁满豆大汗珠,后背青衫尽湿。
他抬袖囫囵一抹,朝门外唤道:“小曲,几时了?”
门外守着药炉的小曲连忙抬头:“师父,酉时三刻了。”
“日头……落山了么?”戚玉嶂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疲惫中透着一丝紧绷。
“还未,只剩小半轮了!”小曲紧盯着那抹即将沉沦的光辉。
“落了唤我一声。”
“是!”小曲心悬到了嗓子眼,看着熬得浓黑的药汁,“师父,药熬好了,可要端进来?”
“不必,日落后。”
小曲不敢再问,默默坐回小杌子,眼巴巴望着残阳一点一点被深蓝海水吞噬。
戚玉嶂将微颤的手浸入温水中,指尖的灼热酸麻随水波缓缓褪去。
榻上伤痕累累的躯体暴露在摇曳烛光里。
他恪守君子之仪,背对床榻而坐,静待天光消逝。
方才惊鸿一瞥的伤疤已刻入脑海。新创叠着旧痕,纵横交错。
其中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险险擦着心脉而过,再深半分,便是大罗金仙难救。
江湖恩怨他见惯,却从未见过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带着如此酷烈的伤势。
这背后,是何等深仇大恨?
“师父,日落了。”门外小曲的声音低低响起。
戚玉嶂眸光一凝,沉声道:“知道了。未唤莫入。”
屋内,他倏然起身。
自第十三针“鬼臣”起,倒序捻转提针。指尖力道精妙绝伦,或捻或提,或轻或重。
十三道金芒寒光闪烁间,尽数收回,叮叮落入铜盆浊水之中。
戚玉嶂迅速将被褥严严实实盖至少女颈下,遮住满目疮痍,方道:“进来吧。”
小曲端着温热药碗,小心翼翼推门而入,递药后便默不作声收拾散落的药瓶布巾。
戚玉嶂接过药碗,一手稳稳托起少女毫无知觉的头颈,一手持小勺,极其耐心地将浓黑药汁,一勺勺缓缓喂入她微张的唇间。
待药喂毕,他放下碗吩咐道:“盆里金针,拿去熔了。换盆干净的温水来。再去邻舍陈大娘家,借一套她闺女干净的衣裙。”
小曲一愣,脱口道:“师父,这可是……金针啊!怎的说融就融了?”那金灿灿的针,看着就贵重非凡。
戚玉嶂神色淡然:“我的金针,一命一针,用过即废。救过人的针,便沾了因果,再无他用。”
这是师门铁律,亦是医者对生命的敬畏。
小曲似懂非懂,不敢再问,端起那盆浸泡废针的凉水,神色复杂地退下。
片刻后换了热水回来,放下便匆匆赶往不远处的陈大娘家。
日落后的海天昏沉,屋内烛火却燃得更旺。
戚玉嶂拧干布巾,动作轻柔地为少女擦拭干净身上残留的血污盐渍,又取出秘制伤药,一丝不苟处理各处伤口。
待一切妥当,他才踱步至门外廊檐下,另起小泥炉,慢火熬制新的汤药。
小曲借衣久久未归,想是被古道热肠又好打听的陈大娘绊住了脚。
这也难怪,他们师徒二人清居海边多年,与世无争,何曾向邻里借过女子衣裳?
戚玉嶂,当世人称“医圣”。
师承上一代传奇“鬼仙”孟怀子。
医、药、毒三绝于一身,尤以神鬼莫测的制毒用毒之术,比江湖传闻更为可怖。
江湖中人提起“鬼仙”孟怀子,无论黑白两道,无不退避三舍。
戚玉嶂天赋卓绝,青出于蓝,唯独武学一道毫无兴趣。
然江湖铁律:“宁惹阎王,莫伤医者”。
纵有宵小觊觎,也需掂量能否承受见血封喉的剧毒反噬——毕竟,他可是“鬼仙”孟怀子唯一的衣钵传人。
药壶“咕嘟”翻滚,浓郁药香弥漫在潮湿夜色里。
戚玉嶂将浓黑药汁倾入粗瓷碗,搁窗台晾着。
待热气稍散,端进屋,依旧耐心一勺勺喂入少女口中。
刚放下空碗,便听门外传来小曲气喘吁吁又雀跃的呼喊:“师父!我借衣回来了!”
“进来。”
小曲捧着一叠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皂角清香的素净衣裙进屋,小脸忐忑:“师父,我一去正巧碰上陈大娘一家用晚饭,她一听我来借衣裙,又惊又奇,非拉着我坐下尝尝她刚蒸好的海鱼,推脱了好久才得以脱身……师父,您莫生气。”
戚玉嶂闻言,并未言语,只轻轻抬手,曲指在小徒弟光洁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唇角噙着一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从小到大,师父何曾真的对你动过气?”
小曲闻言心头一松,顿时眉开眼笑,将衣裙一股脑塞到师父手里:“师父,那我去做晚饭啦!给您熬鲜鱼汤!”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欢快的小鸟飞跑出去。
戚玉嶂望着少年消失在门外的雀跃背影,摇头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转身,目光落回榻上人儿,眼神复又沉静如深潭。
*
春日的雨,下起来便绵绵无期。
檐下雨声淅沥,汇成一片密响。
廊下小泥炉上,药壶“咕嘟”翻滚,吐纳着苦涩气息。
小曲搬了小杌子坐在炉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
炉中跳跃的橘红火苗,映亮他稚嫩却专注的脸庞。
晨风带着湿冷潮气钻进来,时而撩拨得火舌歪斜。
天光未明,戚玉嶂便踏着露水出门了。
临走时,摇醒了小曲,让他记得熬药给救回来的姑娘喝。
如今第二副药都快熬好,山门外依旧只有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
小曲忍不住又朝紧闭的厢房门望了一眼。
那里,静静躺着师父救回的“美人鱼”。
她青丝如墨散落素白枕上,即便昏迷,苍白的容颜也美得惊心动魄。
师父说这是从海里救回的鲛人?可他怎么总觉得师父在骗他!
小曲手中的蒲扇无意识地转了个圈。
檐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渐渐连成一片无休无止的密网。
他望着檐角如珠串般不断坠落的雨帘,忽觉这个湿漉漉、药香弥漫的春日清晨,竟比任何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还要漫长难熬。
鬼门十三针乃战国时期扁鹊所创,祛病除邪,愈后永不复发。
传闻,第十三针为鬼针,专为鬼而下。
鬼门十三针对抑郁症、失眠、强迫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可以达到标本兼治神奇治疗效果。
但据说鬼门十三针在古代属于禁针,因涉及因果,非大功德者不可轻用。用此针法的都会承担病人的因果,所以许多医生都不会轻易使用,而且已经失传,但民间可能还有传人。
针具也很特别,针的后面挂得有小铃铛,听说邪出铃动,不知真假,但保持敬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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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起“死”回生(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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