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诺正襟危坐,也不多四处打量,只盯着几案看。
眼目所及,几案上厚厚的卷宗露出了一半的信纸。
秉诺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怎觉得字迹如此熟悉,不禁留神细看了内容。
“不日,我师将派首批五十辆大车装运粮草抵铭,两千余名兵士作平民打扮。以铭为据点,突袭大虞。机密,阅后即焚。”
这内容秉诺看得心惊,这字迹秉诺看得更是心惊。
他记起来了,这字迹他之前确实见过,是父亲身边秦林秦副将的笔迹。
秉诺小时候,有一次被罚跪书房。
他偷偷瞧见秦副将专门练得左手写字,就是这字迹!
秦副将素日里右手写字持剑,从不以左手示于人前。恐怕除了父亲与他本人,再无第三人知晓此事。不巧,被秉诺窥得。
秉诺突然直冒冷汗,想到如果这信真是秦副将所写,那是否是父亲的意思?
大虞人截获此信后才偷袭临州迁徙百姓?
僵持不下的朝堂之争也因大虞突袭而瞬间倒向主战?
季大人等之所以被流放不是因为主和而是因为得了此证据?可他们何以得到此信?
那季大人他们可知道是父亲身边秦副将所为?
他们究竟知道多少?
秉诺脑海里迅速理清所有线索,缜密思考。
不对,季大人他们应当还不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刚刚陆大人怎还会如此夸赞父亲。
是的,不知道,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信的出处。
几乎是下意识间,秉诺迅速从书卷中抽出了信纸藏入衣服里。
他微微环顾四周,观察季大人他们还在专心写信,并无人察觉。秉诺这才松了口气,作出镇定无事的样子。
“程公子。”
季周打断了秉诺惊慌的思绪。
“劳烦带给蒋夫子,请他代为转交即可。”季周说着将三封家书递与秉诺。
秉诺连忙收下,观察季周神色并无异样。
他彻底放心了,道:“诸位大人放心,晚辈一定将信安全送到蒋夫子手中。时候不早了,晚辈就不多叨扰了。诸位大人多多保重!”
言罢,秉诺拒绝了三位出门相送的好意,告辞离去。
秉诺驾马疾驰,足足跑了近一里路,他才回过神来。
自己刚刚竟是将那封信偷了。
冷风佛面,秉诺卸下刚刚强装出来的镇定。双眉紧蹙,神情凝重。
冥冥中,他总觉秦副将写的那封信在季大人处多有不妥。他担心季大人终究有一天发现了其中真相,这是一方面。而令他更为胆颤的是,万一被父亲知道了,季大人会不会被灭口。
反复考量,秉诺愈发坚定,并不后悔偷了那信。只是此时,他需要思考该如何妥善处理这烫手山芋。
数日后,大部队抵达京师位于京郊的营地驻扎。
淀塾学员录入京师军籍,领了物资,等候分配。
不知不觉间,已临近年下。
宋书言忙着张罗,他们一伙人要共同在军营内守岁,庆贺新春。秉诺则寻思着,怎么能进趟京城把季大人的家书送出去。
这日,营帐外有人寻秉诺。
正是秦副将。他给秉诺牵了匹马,传话说程将军命他回程府。
秉诺不敢耽搁,与同帐的人辞行,稍作收整,翻身上马赶路。
他一路疾驰快马。
从荒凉的坡地,到人口逐渐密集的村落,再到繁华喧闹的京城。秉诺心情却愈发低沉。他掌心出汗,心里习惯性地绷紧了弦。
程府三面临街,十余米高的青砖墙周正大气,砖雕石刻独具匠心。门口已是挂起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愈发衬得府邸庄严肃穆。
秉诺只觉得阵阵冷意,郊外都不觉得,进了京反倒是愈发畏寒。
秉诺在程府大门前勒马停下。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下马进府。
秉诺依规矩,依次拜见了老太爷,各房叔伯,一一叩头问安。又向夫人诸位姨娘问安,最后回到姚氏院子里。
秉诺轻叩房门,道:“娘,儿子回来了。”
里屋传来姚氏声音:“进来吧”。
秉诺掀门帘进去,姚氏正在塌上歇息,吴妈一旁伺候。
“哟!诺少爷回来了。”吴妈一脸喜气洋洋,忙张罗着端茶递水。
秉诺跪拜向姚氏问安。
姚氏面露喜色,和颜悦色地说:
“你辛苦了。你此番上阵杀敌得了嘉奖,府里都知道了。一番赶路也累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来日再与娘细说。”
秉诺心里本还有丝忐忑,不知自己所为是否能称娘的心意。他听了姚氏的夸赞,不禁受宠若惊,忙说: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儿子应该做的!娘身体近况如何?”
姚氏道:“还是老样子,不碍事。你回去歇息吧。”
一年不见,姚氏虽看着还是孱弱,但脸色却是要好很多。
想来,许是自己不在娘身边,娘不受气,心情许是会好些。
秉诺怕自己嘴笨不会说话,呆久了惹娘厌烦。就顺着姚氏的话说:
“是。娘有要招呼的,随时叫我。”
姚氏笑盈盈点点头,说:“知道了。快去吧。”她转头与吴妈说:“吴妈,晚上给秉诺做点好吃的,补补。”
离开主屋,秉诺回到了自己屋内。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房内焕然一新的摆设。
被褥都是崭新的;几件冬衣挂在衣橱里摸着都是上好的质地;桌上连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秉诺坐下,回想着娘刚刚嘘寒问暖。只觉得鼻头发酸,眼里湿润。如在梦境一般,双脚踩在了云朵上。
这时,门外传来轻声叩门声。
秉诺忙起身去开门,才是姚氏身边的丫鬟,问:
“打扰诺少爷,吴妈问您晚上想吃什么?”
这更是秉诺从没有过的待遇。他也不敢托大,忙说:“随意随意,都可以。”
接连几日,姚氏对秉诺关怀备至。其他院里的长辈也对秉诺嘘寒问暖不停,姚氏更是乐得喜上眉梢。
看娘每日心情都不错的样子,秉诺便提出希望外出,探望昔日进学的蒋夫子。
姚氏欣然同意。
秉诺随即下帖,不日就赶往蒋府相聚。
一年不见,蒋夫子神情憔悴,人甚至显得有些苍老。
秉诺恭敬作揖问安。蒋传一把扶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高兴,说:“许久未见,看着倒是壮实了!”
秉诺见屋外无人,便赶紧掏出季大人与同僚的家书,递给蒋夫子,说:
“夫子,我随军从临州回京,路过郴州。听闻了季家二爷一事,便前去探望。顺便带回了三位大人家书。季大人说都交于夫子,请代为转交。”
蒋传闻言已是惊喜得难以置信。看着这三个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更是百感交集。他满眼欢喜地问:
“太好了!太好了!他们近况如何?可说什么了?”
秉诺如实回答说:“他们现在郴州马场,条件艰苦。但看他们精神尚佳,身体康泰。三位大人均言请家里人放心。”
蒋传捏着信,眉头紧锁,喃喃道:“好。好。康泰就好。”
秉诺亦是皱眉,问:
“夫子可知是何故啊?怎会如此?”
蒋传摇头,说:
“不瞒你说,我已接连数月为此事奔走。你不在京城,许不了解。当时朝堂为了功伐大虞一事分了主战、主和两派。直到临州百姓迁徙途中遇袭,举朝震怒,主战派、主和派都一致表态要开战反攻大虞。开战月余,朝廷却突然判了当时主和的多位大人革职发配,季大人便在其中。时至今日,上书求情文书不少,却未见任何转机。”
秉诺紧追着问:
“那可知发配事由?难道就是主和?”
蒋传也是对此十分不解,说:
“这就是不清楚的地方了。论理主和的大人颇多,且为首的几位品级颇高的大人都无事,不知为何就偏偏是季大人等被降罪革职。朝廷判:大局当前,不辨情势,扰乱人心。”
秉诺沉默不语,那定是有什么原因非革除季大人等不可。那封秦副将写的信愈发令秉诺感到不安。
蒋传看秉诺神情凝重,心里十分歉意。这孩子专程送信已是不易,还说这些朝堂之事与他,实在增添了他的负担。
蒋传故作轻松道:“多谢你跑这一趟!我立刻就去送信。我亲自送,原字原句把你的话转达给三位大人家眷。”
秉诺点头附和。似是想起了什么,出声问:
“那蒋夫子可要去季家?”
蒋传咧嘴惨笑道:“自然要去!不怕你笑话,自出事以来,季家便要与我悔婚。我知道他们是怕拖累蒋家,可这也太小瞧我堂堂七尺男儿了!”
看蒋夫子脸色涨得通红,秉诺乔装没看见,恭敬答道:“是是是。那晚辈与夫子同去季大人府吧,回答起来可更具体些。”
蒋夫子闻言喜出望外,立刻应下,说:
“那最好不过了!那季大人焦急得头发都白了,你与他说说季二爷的状况,安抚安抚他。你放心,我俩暗自去,保证不让人发现你。”
秉诺道:“无妨,能尽一份心就好。”
答应完秉诺暗自直摇头,自己莫非太多此一举了?
可脑海里已经映出一人的身影,许久未见,不知是否安好。
季府中,季大爷接待了两位,并细细询问了二弟的情形,再三对秉诺表示感谢。
秉诺一面转达自己拜访季二爷当日所见,一面自嘲,自己当真是想多了。闺中秀女,怎会见外客。
只是灵儿若是闺中秀女,那当真是埋汰了秀女的名声。
与季大人一叙后,秉诺与蒋传自季府后门偷偷出来。
为掩人耳目,秉诺也与蒋夫子告辞。二人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返回府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