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程三爷赶来,身后跟着大梁弓箭手。
兵士们迅速一字排开,张弓满箭,已做了瞄准架势,蓄势待发。
王向见状,大喊:“程坚!你儿子在我手上!你放我兄弟上船,我把我的项上人头和你儿子都给你!”
王向的副将左手牢牢抓住秉诺,右手拿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已嗜了血的刀刃依旧锋利,背后的人稍一用力,鲜血自秉诺脖颈流出,顺着刀片很快就沾湿了衣襟。
大梁弓弩手拉满了弓箭,却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千钧一发的时刻。脖颈间的刺痛却激得秉诺思维异常清晰。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一次对王向等人必是要一网打尽。看情形大虞兵士怕是要丧命于此。
突然一个灵光乍现。如果那封信自始至终都在大虞人身上,从未流出,更无论到了朝廷官员手中,那岂不是打消了父亲对季大人的忌惮。
秉诺实在没有力气再细想了,只是觉得大体上可行,便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秉诺借着余光,瞥见身后王向副将的腰侧挎着一个皮囊,还是敞口的。
于是他假意脚上一跛,向身后的人倒去。
双手被绑在背后,秉诺全靠指尖摸索判断。就在倒向王向副将身上的一瞬间,秉诺轻轻将信塞进他贴身的皮囊中。
那副将担心秉诺耍诈,拿膝盖狠狠磕秉诺腿弯处,手上加力,把刀刃压得更紧了。秉诺头颈处,汪汪血水顺势流出。
但秉诺注意力都在那封信上。他看王向副将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温热的液体淌下,流过拖行时被磨破皮的伤口,血腥味扑鼻。
就在秉诺视线模糊间,他隐约看到父亲拿起了弓箭,似是瞄向自己。
他再睁眼睛细看时,父亲手里的那箭镞已离弦向自己射来。
秉诺下意识本能地躲闪,却已是来不及。
他只觉得身体右侧骤然受力向后倒,再接下来就是右胸尖锐刺骨的剧痛。他只觉得身体再无力支撑,直直瘫倒在地。
这一箭后,大梁弓箭手齐齐放箭,将大虞兵士悉数歼灭。
王向在看到秉诺中箭后,惊愕地愣神。就在他错愕的那一瞬间,身中数箭而亡。
秦副将率先赶来查看秉诺伤势。
秉诺双眼紧闭,意识却依旧清醒。只听见父亲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秦林,先去找东西。”
秦副将答:“是”便起身离去。
秉诺小心眯着眼睛打量。
发现父亲就站在自己旁边。但他正盯着秦副将检查那几个大虞人,并未多关注自己。秉诺便顺着父亲的目光,偷偷观察秦副将。
只见秦林先搜了王向内外衣衫,后又搜了几位兵士。最后他在王向副将斜跨的皮囊中摸索一番,
果然摸到了那封信!
只见秦林小心取出,偷偷看了一眼,便收起攥在掌心。
他起身迅速跑到程三爷身旁,附在耳边轻声说:“找到了将军!在王向副将随身的皮囊里。看来并未曾流入大梁!”
程三爷原本双眉紧锁,此时微微舒展,道:“甚好!立刻处理掉,不留任何痕迹。”
许是困扰心头多日的忧虑终于解决了,秦林兴奋地说:“那之前的线报,说王向已将此信作为证据密送大梁朝廷御史,如此看来纯属无稽之谈。”
程三爷只是“嗯”了一声,叮嘱秦林此事就此翻篇不提,便转身走了。
二人说话声音虽轻。但因为就在秉诺身边,秉诺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秉诺欣喜若狂,心中的重担终于放下。
最后撑着自己眼皮的那个火柴棍,也终于折断了。
他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这段时间的经历。从陪同父亲不间断地应酬,伏击王向,到刚刚那一箭。
秉诺心里默念,第二次了。
随后便眼皮沉沉,意识混沌,似是睡去了一般,周身的疼痛,再无感知。
秉诺醒来的时候,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了京师驻扎地的医用营帐。他环顾四周,帐里住的都是受伤的战士。也好,在这里养伤,就不至于让娘看到着急了。
他又想到了季大人,但愿自己那天的举动能起到些许作用。
得等身体好了赶紧探探消息。
最初的几日,秉诺无法起身,昼夜卧床。
虽然吃喝拉撒,都有人照看。但秉诺脸皮薄,为了不麻烦人家伺候。他每日除了喝药,只吃一点点干粮。嗓子实在干得冒烟,他才喝一小口水润一润。
偌大的营帐,住着近百名伤员。
帐内弥漫着血腥味、药味、和汗臭味。
周围不断传来哀嚎,呻吟,还有啜泣声。
秉诺不敢回想那一箭。
他明白王向将军惊愕的眼神,但他不敢惊愕。
不敢惊愕,不敢愤怒,不敢以卵击石。能做的,只有默默忍受。
他给了自己三天的时间沉浸在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中,然后慢慢开始接受现实。
第四天起,秉诺开始努力恢复。
他最大的问题是呼吸困难,稍一用力吸气就喘。
于是,他每天试着深呼吸。刚开始的时候他明显感到气促,胸口疼;等平静了、不疼了,秉诺再继续。
伤口应该是在愈合,周身瘙痒难耐,秉诺楞是忍住,一下不碰。
他对自己的要求,一日一定要胜过一日。
半月后,秉诺能下床了。
他遵医嘱,每天扶着床慢慢踱步,只要伤口不渗液,就一直坚持,疼得满头大汗也毫不在意。再好一些,他就能慢慢扶墙在外面走。自此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他才敢开始喝水,正常吃饭。体能恢复也就更快了些。
一月后,军医给秉诺检查箭伤,发现已基本愈合。
军医反复按压秉诺腰间,告诫他腰部似是伤了骨头,需要慢慢调养恢复。
调养对秉诺而言绝对是奢望,他拿了军医手书就赶紧去军籍处报到。
他想快快回营,不知道能否和赵元、宋书言分在一起,不知道是否真能被潘镇平讨了去做下属。
“你去程将军护卫队。”兵士翻了军籍册,查到了秉诺信息。
秉诺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问道:“护卫队?程将军?”
兵士转过来军籍册来,指给秉诺看,说:“程坚将军,你去找秦林副将报到。这可是好去处啊。升得快!恭喜啊。”
秉诺亦拱手答谢,顺带着细看了军籍上记录着的各人去处。
赵元、宋书言跟了潘正平将军,一人在骑兵队,一人在侦查队。齐瑞也在护卫队,莫非能碰到他。只是未见韩见之副主事的名字,想来许是他高升了,不与他们新兵列在一起。
程将军护卫队。若秉诺自己也当这是喜事,觉得升得快,那箭也算是白挨了。他心里虽如此想,脚步却不敢停,赶去秦副将处报告。
秉诺找到程将军营帐,秦副将领他见了护卫队队长黄力捷。
秉诺见了黄力捷便认出了,正是他们胜大虞庆功那日跟在父亲身边的亲随。
黄力捷身形高大健壮,孔武有力,不苟言笑。
秦林说:“可是给你送了一个好兵。这小子年纪不大,跟大虞一战里就有他。”
黄力捷面无表情,了解了秉诺的情况后,道:“你随我来”。
秦林一旁小声与秉诺说:“你别看他板着脸,但心善。你跟着他好好学。”
有秦副将这句话,秉诺放心很多。连连道谢,跟上黄队长。
黄队长言简意赅,介绍护卫队共二十二人,寻常编制在二十至二十五人之间。每日主要任务为训练,巡岗,站岗。
他领秉诺熟悉了环境,认识了护卫队其他兵士。
齐瑞在队列中就朝着秉诺挤眉弄眼,散了后立刻忙前忙后张罗介绍。
护卫队其他兵士应该已知道秉诺的身份,待他都还算客气。秉诺亦是恭敬相处。
秉诺排在了丑时与未时的岗哨,与齐瑞一起。
丑时,他穿戴齐整,与齐瑞一起被安排在程三爷大帐外围站岗。
黄力捷低声吩咐:“到了寅时自会有人来换你。期间有任何情况,你请教齐瑞。”齐瑞毕竟比秉诺早来一个月,已是都熟悉了。
秉诺连连称是。
待黄力捷点头离开,齐瑞滔滔不绝又要与秉诺叙家常,秉诺悄声答:“站岗不可交谈。”
齐瑞站得笔直,却嬉皮笑脸说:
“都这个点了,哪有人管我们。”
秉诺不做声。
齐瑞眼睛骨碌一转,似是自言自语般嘟囔道:“啊呀,听说与你授业的,蒋夫子的,准亲家的,季二爷最近有新消息啊。”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斜瞄着秉诺的表情。
哈哈,果见这人一听到季二爷,立刻转过头来,问:“什么新消息?”
齐瑞一本正经目视前方,答:
“站岗不可交谈。”
秉诺给他逗笑了,说:“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
齐瑞满脸得意,说:“我听说,也不是听说。还不是看你报师恩心切,我托人时刻打听着的。似是大虞流寇己尽数消灭,朝廷宽宥,将之前发落的御史都赦免了。这一来一回,约么着季二爷可能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秉诺闻言惊喜万分,当真是今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他脑海里又浮想起那瘦弱不堪的身影,默想:放心,我做到了!
他确实感激齐瑞心细,连连说:“多谢!”
齐瑞又神神叨叨地说:“也不知那季二爷平安回去了,季二小姐该是有多高兴啊。”
秉诺知道齐瑞人情世故精通,也不想瞒他。他便只是微笑不说话。
他这一笑,齐瑞倒是看呆了。
他见过秉诺咬牙坚持的模样,也见过他恭敬守礼的样子,却从未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
嗯,温柔的笑容。
京城远郊的深夜,月色稀疏。一个男人见另一个男人露出如此笑容。
一阵凉风吹过,当真觉得十分瘆人。
齐瑞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媒婆真不是好当的。
又扔了一句话“蒋夫子与季家婚事商定了,婚期就在下半年”便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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