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丸子头

[是做几个月的恋人还是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问题在贴吧讨论度特别高是可以开辩论赛的程度。

罗雪棠第一次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十七岁。她本来只是去贴吧问一道绞尽脑汁也解不出来的高三数学题,鼠标滑动间,意外瞥见了那个挂在热榜上的帖子。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本质上就是在问:你会不会跟暗恋的人表白?但它又狡猾地把两种结局**裸地摊开在你面前——短暂的恋人,或是长久的朋友。好像无论选择哪一种,都透着一股无奈的悲剧色彩。

罗雪棠随手点进去,翻了翻下面的评论。支持“一辈子朋友”的,说着“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至少还能以朋友的身份站在他身边”;选择“几个月恋人”的,则高呼“青春不留遗憾”,“曾经拥有过就好”。

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手指突然在鼠标滚轮上停了下来。视线定格在一条被淹没在众多回复里的评论上,那条评论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为什么不能是一辈子的恋人?”

这个回复在此刻的讨论语境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带着点天真莽撞的傻气,瞬间把周围那些权衡利弊、伤感忧愁的言论衬托得有些可笑。

罗雪棠看着那句话,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了一下。她给那个评论点了个赞,然后干脆利落地退出帖子,回到搜索框,重新输入她的数学题关键词。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分心从未发生过。

罗雪棠的高中生活,简单得像一张只用2B铅笔勾勒的素描。跟千千万万个普通高中生一样,她的世界被精准地切割成块:六点半在闹铃声中挣扎起床,淹没在早读的声浪里,上课、跑操,课间十分钟紧迫得连去小卖部和回宿舍洗头都成了二选一的难题。然后晚自习,睡觉,第二天继续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所谓小说里的甜宠爱情,只有做不完的数学试卷,永远睡不够的觉,以及父母老师口中“还需要再努力一点”的成绩。高马尾,宽大单调的蓝白校服,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是罗雪棠整个高中时代的标配。像她这样的女孩,在校园里十个里面你能找出九个。在这里,“漂亮”是模糊而次要的概念,“优秀”才是唯一清晰且被不断强调的通行证。

那天晚上,罗雪棠写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快重合在十二点。明天周日,但对于高三生而言,所谓的“单休”从来不是喘息,只是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形式的自习。耳边似乎又回荡起班主任的反复强调:“你们已经高三了!再不抓紧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枫城大学。以她目前的成绩,如果稳定发挥,考上这所名校并非遥不可及。但她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一点意外,于是只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拼命地旋转,再旋转。

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身体接触床铺的瞬间,沉重的疲惫感立刻攫住了她。高三生几乎没有失眠的资格,罗雪棠也不例外,几乎是沾枕即睡。

意识沉入黑暗前,某个角落里,那句“为什么不能是一辈子的恋人?”似乎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随即被汹涌的睡意彻底淹没。

第二天是周一,照例有晨会和升旗仪式。罗雪棠醒来时,窗外天色还未大亮。她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校服、脸色有些疲惫的自己,难得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利落地扎起万年不变的高马尾。她用手梳理着长发,犹豫了片刻,最后笨拙地,尝试着在脑后束了一个低低的丸子头。

几缕细碎的绒毛从鬓边逃脱,带着点生涩的、不熟练的痕迹。

这大概是一个十七岁女孩,在密不透风的学业缝隙里,能想到的、对自己做出的最微小,也最郑重的打扮了。她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子,背上沉甸甸的书包,走出了家门,融入了清晨灰蓝色的雾气里。

“罗雪棠,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下试卷。”

一个上午的课间,同学们或在埋头刷题,或三三两两讨论着假期见闻,没有人注意到罗雪棠万年不变的高马尾变成了一个略显生涩的低丸子头。不过,罗雪棠自己倒也不是很在意别人是否发现,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自己的小小取悦。

下午是高一新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需自带凳子去操场集合,聆听校长讲话、教导主任讲话、优秀教师讲话、学生代表讲话……一整套流程下来,整个下午基本就耗在了这里。尽管活动无聊又冗长,学生们却依旧乐意——这毕竟是难得的、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放松”时间。

楼梯间瞬间被嘈杂填满。搬动凳子的哐当声、嬉笑打闹声、互相提醒注意脚下的喊声混作一团。罗雪棠不喜欢与人拥挤,刻意落在了队伍最后。

正当她小心翼翼地下着楼梯,身后突然传来一股不小的力道,猛地撞在她背上。罗雪棠一个踉跄,手中的凳子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台阶上,又滚落两级。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是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利落地扶起了歪倒的凳子,递到了她面前。

罗雪棠抬眼看去。一样的蓝白校服,一样简单的高马尾,混在人群中并无特别。可不知为何,罗雪棠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愣了两秒,才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伸手接过凳子。那个撞了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她也不想去追究了。

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不知为何,竟没能顺利说出口。

面前的女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反而看着她,眉眼一弯,语气轻快地说:“同学,你的发型不错!”

罗雪棠错愕地再次抬眼,只捕捉到对方一个干净又带着点洒脱的笑容,随即那人便像一尾灵活的鱼,转身汇入了前方涌动的人流,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等罗雪棠搬着凳子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在操场坐定,典礼很快就开始了。果然,讲台上发言滔滔不绝,台下真正认真听的人寥寥无几。有人偷偷在膝盖上摊开英语单词本默背,有人借着前面同学的背影遮挡小声聊天,还有人干脆用手撑着头打起了瞌睡。

偏偏罗雪棠坐得笔直,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主席台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专注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觅。

直到——

“接下来,有请学生代表,高三(一)班许沁欢同学发言!”

一个身影从容地走向话筒。清爽的高马尾,普通的蓝白校服,正是楼梯间帮她捡起凳子的那个人。

“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的许沁欢,很荣幸能作为学生代表在此发言……”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操场,清亮而自信。

罗雪棠静静地看着。一样的高马尾,一样的校服,放在人群里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身影。可罗雪棠就是觉得她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时,只有她注意到了那个微不足道的、新扎的丸子头,并给予了随口却真诚的赞美。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许沁欢,看她从容不迫的演讲,看她偶尔因为讲到某处而微微弯起的眼角,直到她鞠躬、下台,身影消失在主席台后方。

罗雪棠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操场上,典礼仍在继续,教导主任正在强调新学期的纪律要求。但后面的所有内容,罗雪棠都没有再听进去一个字。她默默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物理公式,低头无声地背诵起来。

仿佛这场喧嚣漫长的开学典礼,她在意的、看到的,有且仅有那个名叫许沁欢的人,和那短短几分钟的发言。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就想现在,哪怕许沁欢一身狼狈,围裙上沾着泥点,发丝凌乱。在她对着自己,用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挑衅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的语气说出“呆仔,想我了吗?”的时候,周围那些精心挑选的家具、复古的壁纸、乃至簇拥着盛放的、色彩斑斓的鲜花,仿佛都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和意义,统统沦为了衬托这个人的背景板。

所有的光影和焦点,都不受控制地汇聚在她身上。

罗雪棠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或者说,她选择了无视。她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没有丝毫破绽,只是平静地将手中那个小巧精致的蛋糕盒子放在了身旁一张空置的小圆桌上。

“听说这里新店开业,我就过来看看。”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想到是你。”

她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扫过许沁欢,又落回原位,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许沁欢一眼,转身便向门口走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不疾不徐。

走到门口,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她的动作却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那停顿极其短暂,仿佛只是脚步自然的迟疑,又像是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可是,身后一片寂静。许沁欢没有再开口,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瞬的停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漾开,便迅速沉底。罗雪棠不再犹豫,干脆地推开门,风铃“叮铃”作响间,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花店再次陷入了彻底的安静,只剩下清幽的花香无声流淌。

许沁欢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已经关闭的玻璃门,目光仿佛能穿透门板,追随那个离去的背影。除了最初那句石破天惊的“呆仔,想我了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里,她竟真的没有再说过别的。

她没有追问,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对那句明显的谎言——“没想到是你”提出任何质疑。

在原地站了足有一分钟,许沁欢才缓缓动了起来。她走到小圆桌旁,拿起那个蛋糕盒子。纯白色的纸盒,打开看,是一块抹茶千层。

她最喜欢的口味。

许沁欢低头看着蛋糕,忽然笑了笑。想到罗雪棠方才那句“没想到是你”,她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带着点了然,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

她也不客气,直接拆开了包装精美的丝带,打开盒子。精致的抹茶千层蛋糕完好地躺在里面,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一下午忙得脚不沾地,她早就饥肠辘辘。许沁欢拿起附赠的小叉子,切下一角送入口中。微苦回甘的抹茶奶油在舌尖化开,细腻的口感一如往昔。

她慢慢地吃着,一口接一口,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眼神渐渐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空荡的花店里,只有她安静享用蛋糕的身影,和那句无人回应、消散在空气里的亲昵问候。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