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回来,北城的春天已经悄悄降临。高铁驶入城区时,温野隔着车窗就瞥见了路边新抽的绿——行道树的枝桠不再是冬日的枯褐,缀着星星点点的嫩黄,像谁撒了把碎金子;连风都软了,裹着点湿润的暖意,吹得车窗上的雾气慢慢散了,露出外面连片的春景。他拎着两盒封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糕,指尖还留着糕点盒的余温,刚出地铁站,就撞见小区门口新栽的玉兰树。光秃秃的枝头上冒出了饱满的花苞,浅紫色的花萼裹着嫩白的瓣尖,像攥着小拳头的娃娃,透着股急着要炸开的鲜活劲儿。空气里没了冬日的干冷,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还飘着点隔壁花店漏出来的玫瑰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觉得被洗得清爽。
温野的“野山茶事”开在老巷子里,木门推开时“吱呀”一声,熟客们的笑声先顺着门缝飘了出来。靠窗的张阿姨正就着一杯碧螺春剥橘子,橘瓣的甜香混着茶香飘过来,看见他进来,立刻挥着手里的橘子皮笑:“温老板可算回来了!这春茶都上了三天,就等你带南方的甜糕呢!”温野笑着应着,把桂花糕放在吧台,拆开印着苏式纹样的包装盒——清甜的桂花香瞬间漫开来,米白色的糕体上撒着层碎桂花,还带着点南方特有的湿润软糯,指尖碰一下,都能感觉到绵密的质感。
“刚从苏州老字号带的,趁热吃。”他用竹制小碟分了一圈,张阿姨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哎哟,就是这味儿!甜而不腻,桂花香能飘到后脑勺!”邻桌的老周是修钟表的,手里还攥着个没修好的怀表,接过糕点就着热茶咽下去,笑着点头:“温老板每次去南方,都能淘着好东西,这才叫懂生活!不像我们,天天跟齿轮打交道,哪有这闲心。”温野听着他们念叨,手里擦着刚收回来的玻璃杯,心里像揣了块刚融的糖,甜丝丝的——这巷子里的烟火气,比任何礼物都让人踏实。
陆时衍下班来店里时,正赶上温野蹲在角落整理东西。一个旧纸箱放在地上,里面堆着从以前开面馆时搬来的杂物——泛黄的手写菜单、磨出毛边的抹布,还有几本翻卷了页脚的旧相册,封皮上印着“北城小学毕业纪念”的字样,都快被岁月揉得发软。
“在找什么?”陆时衍走过去,弯腰拿起最上面的相册,指尖碰着微凉的纸页,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翻到些老东西,想理理收起来。”温野擦了擦手上的灰,指尖蹭过相册边缘,“都是以前开面馆时攒的,还有些……小学初中的照片,好多年没看了。”
陆时衍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张泛白的小学毕业照。照片有点模糊,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挤在操场的香樟树下,前排正中间的男孩梳着利落的短发,嘴角咧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神亮得像星星——正是小时候的温野。他的目光往角落移了移,看见个瘦小的身影:低着头,校服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连领口都系得紧紧的,像只怕被人注意到的小兽,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你总躲着我。”温野凑过来看,手指点了点照片里的陆时衍,笑着说,“我想跟你分享橡皮,你转身就跑;体育课分组,我喊你跟我一组,你躲到树后面去了。”
陆时衍的耳根微微发烫,指尖捏着相册页脚,声音有点轻:“那时候……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其实他没说,那时候总觉得温野太耀眼——笑起来能照亮半个教室,跑操时总在最前面,连老师都喜欢揉他的头,自己却像个闷葫芦,想靠近,又怕被嫌弃“不合群”。
相册往后翻,大多是温野练拳时的照片。穿着红色运动服,在拳台上挥汗如雨,眼神凌厉得像小豹子,和现在煮茶时温和的样子判若两人。有一张照片里,他的小臂上缠着白色绷带,却还是咧着嘴笑,露出小虎牙,旁边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正拿着药膏,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这是……”陆时衍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里的少年,记忆忽然像被打开的闸门。
“是你啊。”温野的声音有点软,“那次我打市青少年拳击赛,胳膊被擦伤了,你正好路过医务室送作业,就帮我涂了药膏。”他顿了顿,笑着补充,“你那时候手抖得厉害,药膏都挤到我衣服上了,还嘴硬说‘是药膏太滑’。”
陆时衍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脸更烫了。那天他抱着作业本往老师办公室走,听见医务室里传来压抑的痛呼,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看见温野胳膊上狰狞的伤口时,他吓得差点掉了手里的本子,却还是硬着头皮,按照护士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涂药。那时候觉得,这个明明疼得冒冷汗,却硬撑着说“没事”的男孩,又厉害又让人心疼。“那时候觉得,你明明很怕疼,却硬撑着不吭声,挺厉害的。”他轻声说,指尖还能想起当年药膏的清凉感。
温野愣住了——他以为陆时衍早忘了这件事,毕竟那时候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原来有些被自己忽略的瞬间,对方一直记在心里,像藏了颗糖,捂了好多年。
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张褪色的门票,是北城老动物园的,边缘都快磨破了,上面印着“熊猫馆参观券”的字样。温野拿起门票,指尖轻轻摩挲着:“还记得这个吗?小学组织春游,你跟队伍走散了,我陪你在熊猫馆门口等老师,等了快一个小时。”
“记得。”陆时衍点头,眼神亮了亮,“你给了我半块巧克力,是牛奶味的,包装纸是金色的,你说‘吃了就不害怕了’。”
“你怎么什么都记得?”温野笑了,眼眶却有点热——那半块巧克力是他妈早上塞给他的,自己都没舍得吃,见陆时衍蹲在地上掉眼泪,就掏出来递给他了。
“因为……”陆时衍顿了顿,放下相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我都记得。”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玉兰花苞轻轻舒展的簌簌声,还有巷口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远远飘来。温野看着陆时衍,对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春日的阳光,一点点驱散了记忆里那些“他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忐忑。原来那些被尘封的少年心事,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单向奔赴。
“其实我那时候总偷拿我妈的零钱,给你买糖。”温野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指尖抠着相册的边角,“想跟你做朋友,又怕你觉得我烦,每次都把糖塞你桌洞里,不敢让你知道是我送的。”
“没觉得烦。”陆时衍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那些糖,我都舍不得吃,攒在铁盒子里,后来搬家时弄丢了,我还难过了好几天,偷偷哭了一场。”
温野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笑得像个孩子,嘴角又露出了当年的小虎牙。原来所有的小心翼翼,都有回应;所有的默默关注,都被好好珍藏着,像窖藏的酒,越陈越甜。
两人靠在沙发上,一页页翻着相册,聊着那些被遗忘的往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泛黄的照片上,也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得让人不想动弹。张阿姨路过时,笑着打趣:“俩小伙子聊啥呢,笑得这么甜,比桂花糕还甜!”温野和陆时衍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耳尖都有点红。
“陆时衍,”温野忽然说,指尖捏着陆时衍的手,“我们好像……绕了好大一圈,从小学到现在,才重新找到彼此。”
“没关系。”陆时衍低头,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像吻在当年那个送糖的少年心上,“找到就好,晚一点也没关系。”
老照片里的少年渐渐和眼前的人重合,温野指尖捏着的相册纸页泛着经年的米黄,边角被摩挲得软乎乎的。翻到最后一页,是张十六岁的照片——陆时衍穿着蓝白校服,坐在老巷口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半根没吃完的冰棍,巧克力味的,化了点汁在手指上,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耳尖红得像浸了落日的光。那是温野偷偷拍的,彼时陆时衍正低头帮他捡散落的桂花糕,阳光穿过巷口的梧桐树,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连带着温野藏在心底的喜欢,都裹在暖融融的光斑里,不敢说出口。
抬眼时,眼前的陆时衍正弯腰给吧台后的绿萝浇水,浅卡其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间那块旧手表——是当年温野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表盘边缘磨出了细痕,却依旧走得很准,指针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回头看温野,眼底的笑意和老照片里如出一辙,伸手接过相册,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少年攥着冰棍的手:“那时候总怕你发现我躲在巷口看你,每次你转头,我都假装在看墙上的涂鸦,其实眼睛都没离开过你。”
温野忽然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我早发现了!你每次躲的地方,都露着半只白球鞋尖,傻子都能看见!”原来那些他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胆怯,和陆时衍的小心翼翼,早就在老巷的风里打了个照面,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敢先开口。他想起高三那年的雨天,自己的面馆漏雨,账本都快被淋湿了,是陆时衍冒雨扛着塑料布跑过来,浑身湿透了,却先把账本往怀里揣,说“纸怕湿”;想起毕业那天,陆时衍塞给他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附了张纸条写着“等我回来”,后来陆时衍去外地读大学,温野每天都打开盒子闻闻桂花香,以为这份喜欢会随着距离慢慢淡去,却没想到,自己早就把人刻在了心里。
“我每个月都偷偷回来过。”陆时衍把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里带着点闷笑,“就站在巷口看你煮茶,看你给熟客分糕点,看你蹲在门口喂猫,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我。”怀里的温度很暖,温野靠在他胸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店里的碧螺春香,忽然觉得那些年的等待都值了——那些青涩的、藏在账本夹层里的心事,那些怕被拒绝而不敢说出口的喜欢,终于在多年以后,像春日里悄悄抽芽的藤蔓,缠绕着、生长着,开出了最温柔的花,花瓣上还沾着当年的桂花香。
相册被放在靠窗的木桌上,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纸页上,把老照片里的少年和眼前的人,晕成了一幅重叠的画。陆时衍牵着温野的手,走到巷口那棵老梧桐下——树皮上还留着当年两人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野”和“衍”,岁月把字迹磨得浅了,却让心意愈发清晰。“下个月桂花开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晒桂花做糕好不好?”陆时衍低头看他,指尖捏了捏他的掌心,和当年帮他捡桂花糕时一样,温柔又踏实。
温野点头,目光落在巷尾——那里新摆了个花摊,老板是个爱笑的小姑娘,正给客人包玫瑰,像极了当年那个敢递糖、敢偷拍的自己。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会一起在清晨的早市挑新鲜的糯米,温野挽着竹篮,陆时衍在旁边帮他砍价,说“老板便宜点,我家先生要做桂花糕”;会在傍晚关了店门,一起坐在巷口的石阶上,分吃一块刚做好的糕,聊起当年没说完的话,比如“其实我那时候超怕你跟别人玩”;会在雨天窝在店里,陆时衍帮他整理账本,温野煮着新茶,偶尔抬头对视一笑,空气里都是桂花香的甜,连雨声都变得温柔。
新的相册已经放在了吧台的架子上,封面是温野选的,印着巷口的梧桐树。第一页贴着他们上周拍的合照,温野举着刚出炉的桂花糕笑得眉眼弯弯,陆时衍站在他身边,手里拎着煮茶的银壶,耳尖依旧有点红,和老照片里那个攥着冰棍的少年一模一样。他们会一起给巷口的梧桐浇水,看着它枝繁叶茂,每年都能落下一地金黄;会一起把熟客的笑脸拍进相册,张阿姨剥橘子的样子、老周修钟表的样子,都要好好存着;会在跨年的烟火下许愿,说要一起守着这家小店,守着彼此,把这老巷的日子,过成一辈子的甜。
温野拿起手机,对着陆时衍拍了张照片——他正低头帮花摊老板扶稳被风吹倒的玫瑰盆栽,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柔得像多年前那个攥着冰棍的午后。他把照片存进新相册,配文写着“我的少年,从未走远”。原来最好的时光,不是轰轰烈烈的遇见,而是老照片里的人,一直在身边;原来最珍贵的日子,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把煮茶、做糕、守着小店的每个平凡瞬间,都过成值得珍藏的故事,让一本又一本相册,装满往后的岁岁年年,装满老巷里的茶香、桂花香,还有两个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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