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早,余清鸢算着父亲下朝归家的时间,在院子里逛了又逛。她时候算得准,余谙然到家时,她只逛了三圈。
男人瞧见她时还愣了下:“用过早膳了吗?”
余清鸢摇了摇头:“女儿心里记挂着父亲,吃不下。”
余谙然又愣了下,抬着步子往书房走:“我有什么好记挂的?”
余清鸢跟着他的步子,瞧着可怜兮兮的:“按着父亲和母亲定下的时日,王家人也就这两日到京城了。届时下了聘,结了亲,女儿便不同今日了。只想着余下这几日,能好好陪陪父亲母亲。”
“纵使平日里女儿再胡闹,可心里总归是舍不得的。”
余谙然原以为,自己这个大女儿在知道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时,会大闹一番。他清楚,余清鸢的性子随了林怜絮,也以为,她定会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的。
可她没有。
她只是乖巧地跟在自己身侧,说舍不得父母。
他忽然在这一刻,鲜少的,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女儿。
余谙然清了清嗓子,回过头去看余清鸢:“即没用早膳,等下便同我一起吧,”他又看向身旁跟着的下人:“去吩咐了,让厨子多做些鸢儿爱吃的来。”
余清鸢的手擦过眼尾,留下抹淡淡的红来,她低下头:“女儿多谢父亲。”
“生分了,”余谙然叹了口气:“孩子和父亲间哪儿需要这么生分。”
一顿饭下来,余清鸢坐在父亲身边,又是夹菜又是盛汤的。这是十余年来她还不曾在余谙然身侧如此热忱过,连带着就把余谙然身上不多的父爱唤出来了。
余清鸢见今日这早膳用的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的开口:“女儿有一事想求父亲……”
“你且说来听听。”
少女的声音带着怯懦,一路飘飘荡荡的落尽了余谙然的耳朵里。
“父亲是知道的,女儿平日里总是去长宁寺里祈福。日后出嫁了,到了汝州,便再难去长宁寺了。女儿去了这么久,也想着在出嫁前最后去一趟,给父亲母亲祈福,这样就算是嫁出去了,有佛祖庇护着父亲母亲,女儿也可安心。”
余谙然拿了帕子来擦手:“你有这份孝心,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成全。想去便去吧。”
余清鸢道:“多谢父亲,只是母亲对我多有误解…只怕……”
“你母亲那边我去说。”
她站起身来行礼,眼眶湿润:“女儿多谢父亲。”
余谙然也站起来去扶她:“好孩子。”
他没问出余清鸢怪不怪他的话,因为这个想法在他的脑中也只存在了一瞬,只那一瞬,便烟消云散了。
哪家女儿的婚嫁不是这样的?
不是给父兄铺路,便是给家族谋利。
多的是这样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就算她怪了,又如何呢。临到头了,就算是怪罪,也得咬着牙嫁了。
踏出余谙然的院子时,余清鸢接了谷雨递来的帕子,把那些假惺惺的泪珠子擦去了。她眨了眨眼,也松了口气。
谷雨轻声问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出府?”
余清鸢道:“现在。去备车吧,越快越好。”
晚一刻,便多一刻被宋如华发现的风险。她一发现,想再出去便难了。
踏上马车的时候,谷雨还忧心仲仲的:“姑娘,镇北侯的那位…今日若是碰不上了怎么办?”
余清鸢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即然赌了,你我就该放宽心。他镇北侯府的权势何其大,想盯住我们何时出府,怕是比用膳还简单。”
她这话说得不错。
前脚她刚坐上去长宁寺的马车,后脚萧扶砚的人便去报信了。
小将军在演武场操练到了一半,接了消息便去换了身衣衫,大马金刀的往长宁寺赶。
初五同初九在后面跟着,初九皱巴着脸:“将军怎的还专程换身衣裳?”
初五哼笑了声:“怕一身的汗味呗。”
余清鸢跪在蒲团上时,身旁有阴影落下来。她没去看,只专心的闭着眼,将手掌合实了,贴在自己的眉心去拜佛。
萧扶砚就跪在她身侧,他跪的挺直:“余清鸢。”
这名字被他念的眷恋,萧扶砚看着那尊佛像:“我来还你的玉佩。”
余清鸢还是那副姿态:“为何要还?这是我送给将军的谢礼。”
他扯了扯唇角:“于我而言,不过是恰巧拾了你的帕子。拿这玉佩做谢礼,太贵重了。余姑娘,本将担不起。”
她收了动作,目光落在萧扶砚的的身上:“将军担的起。”
话音落下,余清鸢自嘲似的笑了下,那笑里有的,只有苦意:“我已没有退路了。既没有退路,往后也没有活路。这玉佩不只是谢礼,还是我恳请将军的诚意。”
萧扶砚对上她的眼眸,等着她的下文。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继母要将我嫁人,嫁去一个把上任夫人活活打死的人家里。我没有法子了。”
“我能想到的,对抗她的,只有这个。”
他看着少女有些泛红的眼眸,一时间只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情愫在。
萧扶砚道:“所以,余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如若可以的话,请将军救我于水火。”
他笑了声:“你要我娶你。”
她便也坦荡:“是。”
他又问道:“若我不愿呢?你剩下的路该如何走?”
余清鸢仍笑着,她不再看萧扶砚了,只回过眼眸,去瞧那尊她拜了无数次的佛像:“我没想过,但万物归宗,到了最后,不过一个死字。大不了一死了之,早日去见我阿娘。”
佛堂里没了声音,只有阵阵的风袭过。
谁也没再开口。
萧扶砚只是看着她,看她的眉眼,看她的发髻,最后再看她肩颈处落下的伤痕,手腕上残留的淤青。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香炉中的最后一根香燃尽,萧扶砚才攥紧了手里的玉佩。
他说:“玉佩我收下了。”
“最多三日,我便去余家下聘求娶。”
“其他的你都不必管,只待我来。”
香灰掉落下来,明明没有声响,但余清鸢却听见了。她听见了叮地一声荡在心间,再也消散不去。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已经站起身的萧扶砚。
他一袭白衣,袖口处是烫金云纹,墨发被高高束起,只在上面戴了玉冠。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忽然懂了为何人人都喊他玉面罗刹。
她看着他被风掀起的衣角,只道了句好。
萧扶砚应了声,转身便要离去。
不知是哪里作祟,余清鸢忽然开口道:“萧将军。”
他原以为是她要道谢,脚步停下时听见的却是另一番话。另一番他从未想到的话来。
余清鸢背对着他,依旧跪在蒲团上:“我不是个有涵养的人,同京城里大部分的闺秀也不一样。甚至可能是粗俗、不讲理。家里人不曾教过我什么四书五经、我所知道的,都是早年亡母留下的。”
“我继母恨我入骨,父亲是个眼里只有权贵利益的。”
萧扶砚瞧着她的背影,只道:“余姑娘说这番话,是叫我毁约吗?”
少女愣了下:“不。只是你答应的太爽快,我忽然有些不想让将军来趟这浑水罢了。”
她放轻了声音,带着些疲倦:“我只是,忽然觉得,起码要让你知道些什么。”
萧扶砚却只是笑,他笑得温和:“余清鸢。”
“我收了你的玉佩。”
余清鸢错愕的回眸时,对上的便是那样一双温润到似是春水的眼睛,不只是那双眼睛,萧扶砚整个人在那一瞬,都是和煦的。
他说:“我收了你的玉佩,与你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人说一不二惯了,即便是你想毁约,余姑娘,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他笑着,又重复了遍方才说过的话。
“其他的你都不必管,只待我来。”
余清鸢在此之前,没见过这样上赶着趟浑水的人。她难得的有些良心,他却毫不在意的仍要往余家这火坑里跳。
他越赤忱,便越衬出她的卑劣。
少女的手指甲陷进了血肉里,她问:“不后悔吗?”
跌落这种泥潭里,不后悔吗?
娶了我,下半辈子便要和余家牵扯在一起,不后悔吗?
我的父亲会借着你往上攀,不后悔吗?
就连我也会借着你的权势而往上爬,不后悔吗?
日后同我这种人在一起,不后悔吗?
风止了一瞬,而后便是更狂烈的袭来。
余清鸢听见了他的笑,也听见了顺着风传来的声音。
“于你,我有自己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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