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张欠对毛女士的顺敬，傅闲能就看出他其实很慌。

但他没有拆穿张欠，毕竟晚上可是睡同一张床的，万一半夜突然不给被子了怎么办？

做人得留一线。

不过，现在对方急红眼了，不拆穿还能如何？

傅闲能低眉顺眼着，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线条如精雕细琢的瓷器顺滑流畅，红润的唇瓣抿得纤薄，在这凛冽寒冬里有种柔和又惊心动魄的俊美感。

他就这么略显委屈地，一言不发地等着。

张欠：“……”

得，又是这个死样子。

他凑上去，俯身直视傅闲能的眼睛，问：“你说那话什么意思？想去找我妈告状？”

傅闲能摇头：“没有。”

狗屁的没有！

他发现傅闲能根本没有外表那么看着纯良，定是知道自己抽烟，然后他妈还不让，想以此威胁自己。

张欠眯了眯眼，心中冷笑：呵，还会反抗了。

不过越反抗，他莫名的越来劲儿，仿佛抓住了傅闲能什么不得了的把柄。

“好。”张欠点了点头，“你说没有就没有。”

然后横眼看他，“那刚才无缘无故掐我又是发什么神经？”

“……”傅闲能唇抿得更紧，像遭受不公对待又宁死不屈的纯情少男死死捂住自己的领口，一字不吐。

“说话！”张欠道。

傅闲能：“我去帮你拿工具埋狗。”

“……”

张欠斜眼看他撤开一大步迅速进屋，生怕别人抓住他似的。

“呵。”张欠冷眼嗤笑。

只要他还能忍着住在这，有的是机会套出来。

他们找了个偏僻地把狗埋了。高加省的冬天多雨，土多湿软，为了防止别的野狗刨尸，张欠特地挖了深坑。

最后一块土填上去，他直起身喘气，周围的湿气趁虚而入，钻进脖子里，浑身酸软又颤栗。

“走了。”张欠扛起铁锹，瞥见傅闲能又垂眼看狗坟，样子落寞出神，像是看到了狗坟之外的东西。

寒林深处，静谧的氛围让张欠忍不住静下心回想傅闲能突然发作的场景——冲破完美形象毫无抑制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第一次，他杵在不大不小的破小镇旅馆，一脸可怜相地大吼：我他妈才不学金融！

第二次，看着死状残忍的疯狗，他突然掐自己的脸，我们差点打起来。

张欠顿了顿。

不对，在此之前，自己说了一句话。

（难过了？疯狗没有意识，不打死会一直发疯。不至于吧，表情这么难看……）

话本身没问题，之前也说过不少风凉话嘲讽他，就唯独这一次发作了。

莫非他小时候遇过类似的事情，留下极重的心理创伤，而自己当时故技重施时是……笑着的？

结论一冒头，张欠如遭雷击。

傅闲能意识到走神的时间长了，抬眼，发现张欠脸色发白地盯着自己，心有余悸地回头，身后的林子纵深诡异，泛着绿光，杂草蛰伏在树根阴处，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死死盯着他们。

他不由得咽了下，道：“张欠？”

张欠眸光微闪，刚回魂一般吸了口气，看也不看道：“走了，别愣着。”

“嗯？好。”

……

晚上张欠洗澡洗到一半，水突然变成冷的，冻得他连打好几个喷嚏。

他怀疑地向左调温度，又怀疑地拍了拍花洒，确认没有热水后，硬着头皮认命冲掉身上的泡沫。

洗完出来，张欠的身体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四面八方的寒气紧紧包裹，唤醒皮肤上还未擦去的水珠，激得倒抽冷气。

他赶忙回屋里穿上外套，下意识插兜，摸到口袋里的软装中华，心倏然一跳。

紧接着肺像是被掏空了，本能想要深呼吸，却怎么也不得劲，必须……

张欠眼神暗了暗，沉默着拉上衣服拉链，出了房间，傅闲能坐在客厅电暖桌前，正啪嗒不停地按鼠标。

他也刚洗完澡，顶着蓬松的头发看电脑，旁边放着一台黑色相机。

应该是在拷照片。

张欠装作没看见，也不感兴趣，转身上了无人又昏暗的天台。

他回头谨慎地看了眼，掏出软装中华和打火机，在肆虐的寒风中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烟，抽一口，仰头吐出烟雾。

久违的充实感席卷而来，他满足地笑了笑，哼哼两声竟还呛到了。

“咳咳咳！”

张欠咳得一阵头晕，喉间泛起恶心的油腻感，他甩了甩头，苦笑。

太久没抽了，居然回到第一次抽烟的状态，口干反胃。

他拧眉看指尖燃烧的香烟，心情有点复杂——他并不喜欢抽烟。

甚至有点怕这玩意。它让张欠半身陷在痛苦不堪的沼泽里，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东躲西藏、小心翼翼。

如果不是心理素质过硬，今天或许还真会被傅闲能唬到。

毛女士吃软不吃硬，立下的原则不多且容易推翻，唯独两条，必须死死遵守，否则张欠再怎么服软都没用。

第一，成年前不准喝酒，喝酒不过量。

第二，死都不能抽烟。

前者还好商量，只要没在醉酒的情况下危害社会，毛女士说两句就得了。后者，她非常厌恶。

因为大舅就是那么死的。

有时候世界就是如此捉弄人，外婆家的男人都抽烟，有的利用他妈，把他妈当招来使去的免费劳动力，两天抽一包，活到现在好好的，唯独最疼他妈的大舅得肺癌，没两年就死了。

可既然毛女士那么痛恨烟，为什么张欠还敢抽？

理由和大多数叛逆少年一样：装逼。

但唯一不同的是，张欠是被迫的，这也是他内心无法抹灭的痛。就好比如今天看着死狗失控的傅闲能，他猜定了对方或许有只爱犬被当众打死，又或者狗血豪门老爸为了让对方收心学金融，把爱犬送去狗肉店等等。

非常合理。

可张欠并不会因此对傅闲能有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同样是被迫的创伤，对方难受了能躺在几千万的房子里哭泣，而他只能躲着自我忍受。

他厌恶。他们之间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逼近一百八十度的失衡天平。

妄想平等，简直是异想天开。

所以他只能想到破坏，让优越条件堆砌而成的完美傅闲能在自己面前一无是处，撕碎他的自信高傲，和那张睥睨众生的脸，叫他哭嚎着离不开自己，承认自己的价值。

像得到上位者的认可。

张欠看指尖夹着的烟，翻来覆去地瞧，想着自己性格恶劣得像三舅，又时不时被烟瘾折磨，还不如死去的大舅。

其实他很早就想戒烟，但无奈自控力太弱，闻到了就想抽。本来在家还好好的，有希望真戒了，可来的火车上全是烟的焦油味，外婆家的男人也都人手一包烟，仿佛非不让他戒似的。

他郁闷地挠了挠头发，抓紧抽完剩下的，散散烟味。

下楼时，张欠猝不及防和毛女士四目相对。她端着两杯蜂蜜水，敏锐地问：“你去天台干嘛，天这么冷，小心感冒头痛。”

知子莫若母，张欠有一瞬不敢看她的眼睛，担心露馅了，含糊道：“学校同学打电话，担心吵到你最爱的年级第一。”

毛女士强调：“妈最爱的年级第一是你！你赶紧把成绩拉回来，少让你妈我操心。”

张欠：“……”

毛女士把其中一杯蜂蜜水塞他手里，拿着另一杯进了门，傅闲能还在客厅烤电暖桌。

虽然只是筛选照片，但认真的样子让毛女士怀念起张欠冲刺中考的那股劲儿，她悄悄把蜂蜜水放边上，傅闲能察觉，她问：“这些都是你今天出去拍的？”

声音都柔了几个度。

傅闲能微笑：“嗯，就附近转转。”

他主动将电脑面向毛女士，又拖了把椅子给她，她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张欠冷眼喝蜂蜜水，评价：眼里真有活。

毛女士没用过相机，问傅闲能为什么他的照片这么清楚好看。

傅闲能双商启动，拿过相机手把手教毛女士，偶尔给她拍两张照做示范，仅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他妈哄得心花怒放。

毛女士呀哈哈地大笑：“这相机真好，拍的照片显年轻。”

傅闲能一脸真诚的同时夹带私货：“不是显年轻，这就是阿姨原来的样子，五官立体紧凑，脸又小，能抗住相机的高清像素，非常厉害。”

“吼吼吼吼吼哪有，四十岁了。”毛女士嗔怪。

张欠：“……”

上网抄来的好词好句是吧。

切，真他妈会装逼。

如果不是怕傅闲能乱说话，他绝对不会杵在门边看他散发魅力。

半响，张欠受不了了，走过去放下杯子，往矮凳上一坐，大长腿伸进电暖桌里。

傅闲能话音一顿，不动声色地飘向对面的张欠，但对方掏出手机只顾着发消息，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

他收紧桌上的手，只好装作自然地说话。

发现他无可奈何，张欠唇角微勾。

他的两条腿横在傅闲能两侧，只要一动，就会挨紧了。如果闲杂人敢开口说一个烟字，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踹飞！

像是手握束缚对方的铁链，张欠心情颇好地快速打字。

群聊“再世吊炸天（3）”。

欠情不还：【你们说，怎么不让一个人告状自己抽烟？】

哥哥等你离婚：【居然还知道你抽烟，男的女的？】

欠情不还：【男的。】

哥哥等你离婚：【这好办，拖出去打一顿。】

欠情不还：【对方战绩1v3。】

哥哥等你离婚：【……】

这时，另一个也冒出来了。

手冲有优惠：【你怎么惹到这种人的？】

欠情不还：【是他先来惹我！】

张欠隔着桌子横了傅闲能一眼。

明明不熟，却厚着脸皮要跟老子回家过年，倒霉程度堪比路上被碰瓷的老太太。

对面俩人知道张欠肯定对那人没撤，否则也不会在群里问这种事。

哥哥等你离婚：【他是你亲戚吗？不然你妈也不会信啊。】

欠情不还：【算是吧，在我家过年。】

手冲有优惠：【不好说，跟你妈关系好吗？很多亲戚私底下都有间隙。】

张欠再度抬眼，毛女士给傅闲能拍照，拿下来一看，十分惊喜地看着他，两人对话时面上带笑，情景和谐，跟亲母子似的。

“……”

欠情不还：【挺好的，有说有笑。】

手冲有优惠：【……】

手冲有优惠：【这把死局。】

哥哥等你离婚：【还有一招！他抓你把柄，你也抓他的。】

把柄？

傅闲能可是三好学生标杆，不早恋不旷课不辱骂师长，哪来的把柄？

看着聊天记录，张欠幡然醒悟，双商在线、富得流油、长得好看战斗力又强，这些都是表面，就像他和三舅假意维护和平一样，或许，那些外人所羡慕的，也只是傅闲能想要呈现的完美形象，真正脆弱的地方没有人会摆在台面上，必须深入挖掘，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而他目前的突破口有两个，不想学金融，以及疑似幼年时丧命的爱犬。

想通了的张欠笑两声，瞥向对面还在哄毛女士而一无所知的傅闲能，心想：

闲杂人，谁让你在火车站灵机一动找上我呢，我这可不是什么温柔乡。

……

睡前，傅闲能洗漱完回房间，打开门就看见张欠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好似死不瞑目，他差点跑出去。

他踌躇片刻，问：“要睡了吗？”

张欠一动不动：“睡。”

于是傅闲能关了灯上床，在床上也是躺得规规矩矩，板正扎实，张欠看向身旁黑糊糊的棺材板，忽然问：“你今天到底为什么突然掐我？”

“……”

黑夜中寂寥无声，连呼吸都没有。

张欠：“才不到十秒，你他妈真快。”

“……”

旁边像是终于憋不住了，重重吐息。傅闲能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别再戏弄我了好吗，你不是说我们不熟，就没必要睡前夜谈了。”

戏弄？

不愧是年级第一，他以为对方只是默默隐忍的性格，没想到这么敢说。

“——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你。”傅闲能扭头，深黑的眸子在夜里看着他，出乎意料地说出类似不死不休的挑战。

巧了。

张欠心想。我也是这么想的。

傅闲能：我绝对要你好看§:з！

张欠：……

两秒后，张欠（手做鼓励状但声音毫无波澜）：加油加油

傅闲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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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死不休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