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之前还碰见三舅，他在席间相谈甚欢，余光瞥见张欠的笑脸，霎时僵住，好比见了地狱罗刹。

三舅微微拧眉，又感觉沾了晦气。

张欠也不在意，大庭广众和他打招呼，问候一声说要回去了，那脸笑得叫一个春风得意，衬得三舅表情愈发铁青。

回去的路上，周围非常安静，傅闲能望向路边，有片枯黄干地，凛冽的凉风自那席卷而来，割得脸疼。

他别过头，注意到张欠的侧脸，线条柔和，果然一闭嘴就变得人模狗样，顺眼了不少。

但怎么有些郁气似的。

张欠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微蹙，有一阵焦躁越来越强烈，犹如猛兽吞了他，体内涨热。

为了隐忍，他紧紧攥着手，口袋里的软装中华都快被捏扁。

“你为什么讨厌你三舅？”

温润声线倏而传来，张欠滞了瞬，“什么？”

“能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他反应过来格外坦率。

傅闲能抿了抿唇，自说自话般小声：“总得有个原因。”

就像你讨厌我一样。

即使张欠性格使然，哪有偏偏是他的道理？张欠讨厌三舅，愿意和他逢场作戏，轮到自己却不带一丝掩饰。

傅闲能家也是大家庭，但人家管那叫书香门第、朱门绣户，他们家有什么不顺眼，都是表面和谐客气，背地里说风凉话、撇清关系。有时候也作风阴险、不厚道，但仍保持着体面。而张欠外婆家像几个顽劣挨家挨户一嚷嚷，全是脏话和诅咒，明争明斗，颇有斗到死的气势。

说实话，他还挺欣赏张欠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如果他不对自己冷嘲热讽，戏弄自己，也许会更欣赏。

张欠既然会让傅闲能住自己外婆家，定然是不怕他看笑话。

张欠道：“他人品败坏，做一些下三滥的事被我举报了，就这个原因。”

具体什么腌臜事，他不会说。傅闲能只是来借住，俩人准确来说相识没多久，不是什么无话不谈的好基友，那种事情抖出去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家复杂、事多，说不定还会让他内心无意识更坚定穷人就是那么恶俗。

张欠不说，以傅闲能的教养也不会多问，只是忍不住看他一眼，感觉他此时不是狸花猫，而是刺猬。

面对不熟悉的人，不想倾诉所有很正常，人之常情。可傅闲能觉着，他好像在那方面对自己防备过度了。

错觉吗？

不，不是错觉。

张欠真的讨厌他。即使毫无理由，有时还处处帮衬，但他还是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了。

……

次日温度降了不少，窗外寒风大作，听着不禁让屋里的也觉着冷。张欠翻身，手臂横过去，腿一抬，顿了两秒猛地抬头，却不见傅闲能的身影。

他忙下床，趿着拖鞋，裹紧外套出房门，倾身探出二楼窗户喊：“妈！”

外婆家还保留以前的住房格局，右边有间小屋子，小时候是他和他妈睡的，现在保留原样，变成烤火室。毛女士就是从里走出来，手上拿着烤土豆，抬头回：“啥事啊！”

张欠：“闲杂人呢？”

隔得有点远，毛女士没听清：“谁？！”

张欠喊：“你最爱的年级第一！”

“……”

“哦，小傅啊。”毛女士往烤火室看了看，又问坐在一楼门口喂鸟的外公。两人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她再度抬头：“他出去了，说下午再回来。”

“出去？”张欠脑袋空了。

他那性子是闲不住吗？大冬天非得往外跑，胆子不是一般大，荒郊野岭，人生地不熟的，探索欲这么强。

张欠是“病入膏肓”的路痴，一条路不走上五十几遍记不住，那天晚上去接傅闲能还是用的导航。

他曾想克服，却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多次在商场迷路，一公里路走个把小时，出来后还坐错公交。

无可救药了。

难道抽烟抽傻了？记忆力衰退？

他不知道，不过好在体力没倒退。张欠帮外公整理烤火室的柴火和玉米，忙了一大早。

午睡时人已经累得不知东西，直到听见隐隐约约的哀叫声才逐渐醒来。

张欠换上衣服，插着兜，下楼步伐一点一顿的，慵懒又吊儿郎当。

见毛女士搀着外婆进屋，愣了愣。外婆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胸口，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神色惊慌未定，走路摇摇晃晃，像一片飘着的薄纸。

张欠心一紧，“外婆怎么了？”

外婆眼睛空洞无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毛女士语气凝重：“昨天不是说有疯狗？今天又来了，吓到你外婆！”

张欠一听，抄起沙发边外公的备用拐杖，大步便往外走。毛女士欸了声拦住他，道：“你二舅已经打死了，死在院门口，别去！”

她向来忌讳生死，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凡是死状惨烈又恶心的，一律不准张欠好奇。但对于张欠而言，那都是小时候她担心自己做噩梦的手段，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张欠问：“我外公呢？他没事吧？”

毛女士：“他刚才在烤火，没事。”

外公好奇心也重，这会儿指不定在观摩尸体了。张欠道：“妈，屋里取暖器打开，我出去带外公进来。”

“你外公还要你带？回来！”毛女士喊出声时，人已经没影了。

她就知道那孩子不是去带什么外公，而是去看死狗！她气得没辙，只好搀着老母亲先安顿一下。

张欠放下备用拐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门口，喘着气，看不远处躺着一只血肉淋漓的死狗，看毛发颜色和样子，是昨天那只疯狗。

再看边上的人，抽着暗铜色老式旱烟杆、似笑非笑地认真聆听的外公，和扛着带血铁耙子、红着脸耀武扬威的二舅，以及置于谈笑中一身长款白色羽绒服、唯一面对死狗的傅闲能。

他低头杵着静静注视，冷漠的背影一言不发。

张欠再仔细看狗，脑袋破了口，血流了一滩，深陷在湿土里，差点看不出来，肚子更是有几个大裂痕，露出几条疑似肠子的玩意儿，死状相当瘆人。

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和分泌物臭味在空中扩散，冷不防触及嗅觉神经，让他猛地回过神，只觉这天又冷了好几分。

张欠默不作声走过去，二舅发现他，神采飞扬道：“这狗二舅给你打死了，以后都不用怕！”

二舅说话样子实诚得很，像小孩做了件好人好事积极邀功。张欠也知道疯狗的下场无非是死，别无他法，便应付着：“还得是二舅，厉害。”

二舅更神气地嘿嘿笑两声，冒出不轻不重的酒气。

“二舅顺便把它埋了，这种狗毒得很！”他作势动身，张欠不知怎的，忙道：“我去埋，过两天要下雪了，外面冷，您还喝了酒，赶紧和外公进去，别着凉了。”

话音刚落，刚大动干戈的二舅就哆嗦了一下，还真感觉冷风吹来脑袋又热又晕。他笑意慢了下来挂在唇边，迟缓的大脑竟无端觉出外甥对自己和对弟弟是不同的，开朗又孝顺。

他又思来想去，细细琢磨着心窝里舒服了，就听话，嘟囔着说注意安全、应该埋在什么地方之类的，然后把外公带进屋了。

张欠这才有机会去看傅闲能。

他探头一瞧，对方脖子上挂着一台佳能R62，眼眸划过狭长的眼尾同时看他，沉沉的目光平静如水，与学校时上台领奖的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模一样。

张欠差点一脚踹飞他。

不过张欠忍住了，本能发觉他情绪不太好。说不好是因为疯狗的死，还是在外边受了委屈，有意想调和气氛，可说出来却像三舅一样讨人厌。

“难过了？疯狗没有意识，不打死会一直发疯。不至于吧，表情这么难看……”

傅闲能看他笑嘻嘻的，眸光暗了暗，这几日被戏弄的憋屈感莫名爆发，一股难以控制的火倾泻而出，忽然发作，毫无预兆地掐着他的脸摁在身后的院门口旁的墙上！

张欠背后一痛，后知后觉是谁干的，眼睛猝然睁大：“操唔！你踏木啊居然敢掐我嘴巴！”

太不敢相信了，比这小子第一次对自己用脏话还难以接受。

当下也管不上对方衣服是白色还是彩虹色，张欠一脚踹飞傅闲能，气冲冲大吼：“你他妈有精神病就给老子去治！在我面前耍什么威风，别以为你能一打三我就怕你！”

到底是他低估了，那一踹竟然只让傅闲能不过后退几步。他直直站着，半点也不看身上的脚印，只定睛看他脸颊上的红印，喉结一滑，一时半会竟移不开眼。

这脸皮太厚了，掐了自己还敢这么直勾勾地看。张欠怒道：“你他妈再看就滚蛋！”

怒不可竭的气场总算唤醒傅闲能的良知。

他自觉失控了，郑重道：“抱歉。”

张欠不接受！只觉受到奇耻大辱，恼怒、狂躁、悔恨、惊惧等几种复杂情绪掺入血液，浑身被热血冲得不像话。

他立马骂道：“抱你爹个鸡毛啊！”

字眼实在太粗俗了，傅闲能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骂脏话，从哪学的？

看他这暴脾气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跟火箭似地炸上天了，傅闲能也有点按捺不住脾气，想着定要扳回一局，少有地冲动道：“我看到了。”

“你他妈看到什么了？”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成功让张欠掉线。

“你拿了那包烟。”

傅闲能的脑子可不是纸壳盖的，那都是真材实料，只消一想，就知道张欠他其实抽烟。

而且是瞒着毛女士抽。

意料之中的，张欠愣了下，像被拿捏了死穴不敢动。半响他才狂妄地笑：“拿了又怎样？有你什么事，你管家婆啊，管到我头上。”

说不慌是假的，闲杂人在学校可是好学生标杆，好学生多多少少都有点“纪律病”，搞不好就在毛女士面前把这事捅出去了。

他阴险，看别人自然也阴险，说话语气都留了几分心眼，淡定得可怕。他从小到大混账事没少干过，要是在区区一个书呆子面前露怯，那还真是白白浪费那几年虚度光阴的历练。

张欠：红温了。

傅闲能：我不是管家婆§: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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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看见你拿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