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凝视着竹庭。
看着竹庭那副努力解释这不是阴沟老鼠阴谋的样子,这一瞬,她释然了。
在母亲故去后她曾反思过,往日里是不是自己待母亲太过苛刻,终究母亲只是一个身似浮萍的可怜人,一生不得自主,母亲是一个脾气秉性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子,这造成了母亲的悲剧,也导致了她的愧疚。
总的来说,她和母亲的关系始终不近不远,谈不上疏离,但也绝称不上亲密,这种疏远的分寸在晋阳事件后达到了极点。
有段时间她很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对母亲说一些诸如“我快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或“我是死在家里你更开心点还是我应该悄悄死在外边”的话语,尤其那时她也很担心自己好不起来,再不能提兵出征,在西信,那将意味着她作为君王正统性的终结,只要她拿不起兵刃,第二日便会有人反,第三日金墨就会把她处理了。
因此,所有的烦躁和焦虑,她都一股脑的倾倒给了母亲,谁叫母亲是罪魁祸首呢。她年轻时可没兴趣分辨母亲的动机,她当时认为母亲是觉得杀了她就能回家了,因此出了手——当然,一句装死可无法洗脱母亲在这个动机上的嫌疑,人就是复杂的,每个决断做出,看似顷刻之间,实则权衡过利弊。
她做不到与母亲亲近,便等着母亲出招,以此来让自己的内心自洽。
让她内疚余生的是母亲至死没出招,死前倒数第三句话还问她晚上想不想吃杏仁豆腐。
虽然她知道这个世道并非她的来处,这个卫竹庭也不是她的母亲,只要有卫竹庭的这句话,她就能极其阴暗地在心里将自己所造的孽一笔勾销。
“可你要谋的是山河。”她卷着发尾,“现在做皇帝的,论亲缘,她是你的妹妹,论尊卑,她的母亲是皇后,你的母亲只是庶妃,论身份,她是先皇所出长公主,你是漠西次妃,怎么说呢,我们就是小老鼠呀。”
她觉得竹庭可能没见过老鼠,解释道,“小老鼠就是灰色的,这么一点点大,毛茸茸地小东西,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很可爱的,性格怕人,昼伏夜出。”
竹庭一脸费解而又茫然地看着她。
“你想做的事情我当然支持你,”她说谎,“谁叫我们是母女,你赢,我未必是继任者,我心里是清楚的,帝王就是帝王,世间从未有过所谓的一日帝王,不过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帮你,你会找别人帮忙,你败了,我要跟你一起倒霉。”
其实从情感上说,她宁肯一直对母亲内疚着,缅怀着这样故去的一份亲情。
只是理智上讲,她会得意于她预判了母亲的预判。
“我不懂。”竹庭蹙眉反问,“闺女是小猫,她不能做继任者。”
“二姨跟陆氏有一个孩子,你还记得纪鸯吧。“云菩不高兴的时候特别喜欢卷头发玩,把头发缠在手指上,她管了云菩很多次,可云菩就是不肯改。“说不准你想给纪鸯,再或者,曼音姨也可以。”
“我没有士兵,纪鸯没有军队,曼音……”竹庭垂下眸,“小芍走了这么多年,害死她的人都还在世,我不能让她再等下去,他们必须立时就死。”她倏然捉住云菩的手,“不要卷头发,会打结,梳的时候梳不开会扯掉很多头发。”
她很喜欢摸云菩的发,女儿鸦青色的长发像绸子一样,滑滑的,有点像挼一只小猫。
“你看,你还是想交给曼音姨的。”女儿抽走手。
她想为自己的停顿找一个理由,可她的大脑是麻木的,她想不到完整句子,只是对女儿颠三倒四地说,“我姑母被夫家殴打致死的时候,太后娘娘也只是流放了她的丈夫,过了三年,又再度重用,做了指挥使,我祖姑母被夫家苛待,堂堂公主之尊,一顿饱饭都没吃过,被关在小院里,在自己的公主府活活饿死,当时的皇后娘娘说这是因为公主不敬翁姑,咎由自取,还对公主夫家加以抚慰。我再嫁,生了你,这本不应是我的错,她们要我死,我怎么去相信,她们会给小芍报仇?”她一段时间里只能想一件事,“陆家有士兵,有将军,清歌使用了这些士兵……”她豁然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为什么陆家肯给她士兵?自然是买一条生路。”
“云菩,他们还活着,小芍死了肯定快三年了,他们要当枢密使、执宰了!”竹庭双手紧紧掐在一起,魔怔一样的复述着。
“这我真不知道。”云菩回答道。“如若他们流放期满,大概会这样吧。”她非常恶毒地告诉竹庭,“你要不要去问问纪乐乐?她或许会告诉你实话。 ”
与纪正仪同下一盘棋可谓是真正的如履薄冰,只是行局之时,弱点的暴露是有选择性的。
中州可以换一个新皇帝,能让她师出有名的只有纪正仪。
发病的母亲自是疯疯癫癫,“你说得对。”说罢,直接就出门了。
她叹息地走出门,刚想回卧房,结果闻到一股纪鸯煮饭时特有的糊味,指引她精准地直扑花厅。
纪鸯煮了加了肉的面片汤,从卖相上看,估计是原本想做馄饨。
“你这么心悦我吗?”纪鸯诚惶诚恐,还带着一丝疑惑,满脸的受宠若惊。“我,我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郎,我性格不好,出身尴尬,没有一点值得你喜欢。”
“不不不,你是很好的女孩子。”从延龄的糟糕厨艺能看出,她不挑食,捧着露馅馄饨吃的可欢了,她用有点结巴而发音又有些奇怪的中州官话说:“不要,那个怎么说,妄自菲薄。”
云菩想溜进去确认一下纪鸯有没有关炉灶的火——纪鸯常干这种事,俗称人菜瘾大忘性更大,有一次差点把清平宫给点了,传出去被民间那些反信复陈的江左书生歌颂为烈女。
结果纪鸯还是看见了她。
纪鸯先是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手足无措,还把锅背在背后,哗啦一下里面剩下的面汤和馄饨残骸泼了一地。“我,我想煮点吃的,我有点饿。”她彷徨地抱过锅,“你饿不饿,我也给你煮点吃的。”
说完,她落荒而逃。
“中州的小姑娘都是特别好的女孩子。”延龄一脸幸福地端起碗喝面汤。
“你这是利用人家。”她不得不尴尬地坐下来——因为跑开显然更尴尬。
她看着地上的馄饨尸体,决定这个活属于绵绵。
“她不需要我款待。”延龄兴奋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就是仙女下凡,比素言那些垃圾强多了。”
听着延龄的话,有一瞬她荒谬地想到了金墨和竹庭那些似有似无的暧昧过往。
大概这是竹庭不讨厌金墨的原因。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了么。”她问,“她自己也说了,她是内卫首领。”
延龄咬着唯一一个完整的馄饨,她很认真地用茉奇雅自己的话打败茉奇雅,“你的论点难道不是儒家灭绝人性,压迫女子,我们要替天行道,践行正义。”她喝着馄饨汤,“谁家往上数七八代不是中州人呢,我可能上一代就是中州人。”
茉奇雅沉默地看着她,忽抬手斟了杯茶,问:“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我们是同伴。”她听得出茉奇雅的言外之意,大约这是每任君王的宿命,每个可汗都大同小异,无论男女,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在宿命化彻底到来之前,哪怕螳臂挡车,她也不肯承认茉奇雅变了,不再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同伴永远不背弃同伴,无论多大的利益与权力的争斗,我们一起作战,就是性命托付的同伴,我们没有尊卑,没有等级,你我各有所长,在你擅长之处,我绝对服从,在我擅长之处,你也应该绝对服从,友情永远是友情,朝堂只是公事,我们厌倦了前一代的为了权力反目成仇,乃至你死我活。”
“不觉得幼稚么。”茉奇雅捻着茶盏,“权力就是一种血腥而又你死我活的东西。”她黛眉微扬,“我曾经是那么奇怪的人嘛。”
“我追随的是幼稚的你和那幼稚新国度,新世道。”延龄把筷子丢在碗里,伸了个懒腰。“但你越来越像金墨阿姨了。”她又坐正,“我发现你是受到金墨阿姨把你嫁出去的刺激后性情大变的,勉强可以原谅,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恢复好。”
“人都是有惯性的,一旦适应了一种生活方式,便很难去适应另一种。”云菩看向延龄,她谈论着可行性,实际上隐隐觉得自己在说自己。
“那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去征服别的国家,在别的地方落地生根,而那里的人只能遵守我们的规定,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延龄站起身,拿手帕擦擦嘴,“我们本来就是蒲公英,从中州流浪到了东之东,又迁徙到了西信上城,在哪里我们都能开花结果。”她把碗和盘子叠在一起,“给你剩了半个煎蛋,你表姐做饭还挺好吃的。”
延龄走后,云菩好奇地捡起筷子,把那半个蛋捞出来,果然糊了。
她又把那半个蛋丢回去,往碗底按了按,以确保那个蛋藏在汤里。
纪鸯把锅放在灶上,又从厨房冲出来,反客为主,径直喝斥道,“云菩,你这么晚过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大丈夫要光明磊落。”
表妹捧着冷茶,抬眼瞄向厨房,“你关火了吗?”
“要你管。”她嘴里倔强地反驳,但却转身回去,扑灭炉火,只可惜锅已经烧漏了个洞。
她举起锅,望着那个洞。
洞的对面是清清楚楚的调料罐,甚至,对着灯火光芒,她看得清盐粒。
她讪讪地放下锅,叹气。
“明日我给你买个新的。”她出来。
表妹把那个喜欢扎粉色头饰的圆脸小姑娘赶走了,自顾自地斟着冷茶,“不妨告诉你,那个锅本来就是漏的。”
“延龄呢?”她想详装声势,只是话出口,她从自己声音里听出来了惴惴不安,活像一只雏鸟,啾啾叫唤着肚子饿。
这个圆脸小姑娘虽然奇奇怪怪,但却固执地倾心于她。
到现在她都茫然,似行走于雾中。
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延龄和她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大概是好奇。
甚至,她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延龄。
在今晚之前,她都不知道延龄的名字是什么。
她惶惶然地想着,以后她要和延龄过一辈子吗?
“走了。”云菩看着纪鸯,她本想开口提醒纪鸯,延龄是一个朴素的东之东姑娘。
可纪鸯做了她最反感的一件事。
纪鸯收拾碗筷的时候那筷子往碗里挑了挑,发现还剩半个蛋,就把延龄剩下的汤搁她面前,“不要剩碗底,把那个蛋给我吃了。”
“那是延龄的剩饭。”表妹的杏眼睁得特别圆,惊愕地看着她。
“我母亲是瑞国长公主,”纪鸯的脑子非常有毛病。“我堂堂翁主,亲自下厨,你们还剩饭,剩饭好恶心啊,你给我把我做的饭都吃了。”
“不过你居然真的会煮饭。”云菩这会儿很思念闺女那只小猫,闺女是最适合用来打扫剩饭的。
她其实很好奇为什么纪鸯知道怎么收拾碗。
当年她朴素地以为谁都会煮饭洗衣收拾碗筷,直到她见了罗袖家的锅——罗小姐从来不刷锅,那个砂锅已经腌渍入味,哪怕是烧水,都是一股卤排骨的味道,及她去罗袖家吃了顿简餐,罗袖收拾碗筷的时候摔了四个碗。
但纪鸯干活挺利索的。
“对。”纪鸯低下头,她去拿盘子,“陆家的那对老头老太告诉我母亲,如果第一个孩子是女孩,那么这个孩子会克她,妨害她生出儿子,各家各户头胎的女儿,都是不要的。母亲不肯,说已向禁中报喜,保下了我,但父亲四代单传,母亲求子心切,便同意了易子相养,”她抬眼,“把我交给阿方抚养,又将阿方的儿子抱来,养在膝下,只是年节接我回来相聚,直到我十岁那年,才彻底把我接回来,阿方家里遭了灾,我和阿方在乡间生活了几年。”她自嘲地笑道,“若说我有罪,我确实一桩事有罪。”
“不,你没有罪,但你有错,你该把阿方也杀了。”云菩沉默了会儿,还是提醒道。
哑然片刻,纪鸯说,“你猜到了,也猜对了。”
“寻常中州贵女并不会答应延龄和她一起做那么奇怪的事情。”表妹回答。“毕竟就是很奇怪。”
“也是,我一残花败柳自然随性散漫。”纪鸯自嘲笑道。
“西信开国皇帝繁花本名周诗诗,楚馆之人,当年名满天下,人风流,歌婉转,犹善长短句,被誉为京兆第一行首,陈明宗诏封昭阳郡君,赐居行宫,”表妹倏谈起西信皇族隐事,“而后福王篡位谋逆,遗祸之时她与其他友人东出山海,自号飞将军,纵横漠东四十余载,未逢一败,立经天纬地之功业,敬昔年遗事,畏其威德,玉门以东自此皆称为周人,后来提及她,避讳其名,以其年号繁花为代,只道开国皇帝繁花。”
“开国皇帝。”纪鸯撇嘴,“果然,说到底,你是西信人。”
“我是一个懒人,”云菩抢在纪鸯把洗碗这活丢给她之前起身,“我只喜欢在让我觉得舒服的地方生活。”
纪鸯怅然片刻,而后又笑起来,“我就没希望了,我如今姓纪。”
在她想抓住表妹让表妹洗碗——谁叫表妹家真的愣是找不出一个侍女——的时候,表妹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殷切叮嘱,“那别忘了杀了阿方。”
这把她气笑了,“你会遭报应的。”
“不会的。”表妹说,“我是个坏蛋,坏蛋永远都没有报应。”
第二天表妹的报应就来了。
纪乐乐登门时顺便也把姨母押送了回来,顶着黑眼圈,冷冷道,“我有你信国太常皇帝谕旨。”
“你有假传的圣旨。”表妹扶过姨母。
纪乐乐手持信封,“无论真假,见谕旨如见君王,卫都统,你得接旨。”
“我不姓卫。”表妹嫣然一笑,一个闪身,劈手抢过信封,当中拦腰一撕,食指与中指捻着两截的信,当着太常皇帝栋鄂茉奇雅闺中密友娜娜的面,反问,“圣旨呢?没有圣旨,我如何接旨?”
不过纪鸯对纪正仪消息灵通程度还是暗自心惊。
她统辖内卫,但至今不知云菩身份地位,包括公主的封号是什么,一概不知。
而纪正仪能精确地说出云菩官职:“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与我交涉,若是翁主,自然你没必要遵守信国皇帝的旨意,若是都统,那你抗旨不遵,又该当何罪。”
“你以什么身份来问罪于我?”表妹言笑晏晏,“若论陈国的尊卑,我母亲是太常长公主,若要论信国之事,你是陈国的臣子,又何资质代行太常皇帝之……”
表妹忽沉默。
纪乐乐也安静下来,没有接表妹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翠星河小声嘀咕声倏然极清脆,在突兀的静寂中振聋发聩:“打起来。”
“靠。”翠星河捂住自己的嘴。
云小狗和鲫鱼突然闭麦是她俩听见翠星河起哄了,不是鲫鱼没话了
东哥那片叫周国的主因其实是繁花姓周,老徐分封的时候就谦虚说自己的字是维周之桢,只是云小狗切实暗搓搓地很打压老徐和老杨那两口子
round1里阿方以为小芍彻底抱养了她儿子,不要纪鸯了,就把纪鸯卖掉了,纪鸯因为这个往事被翻出来了不得不临阵倒戈了云小狗,毕竟云小狗她家那片大家祖上都这个出身,还以此为荣(她们有一种很奇妙的心理,就我们祖先没读过书还是歌女但我们把你们打的满地找牙我们太厉害了),但是陈国那边要求换将,把纪鸯罢免,还说她欺君,必须把她砍了,清歌活着的时候驳回了这个提议,但鲫鱼篡位时为了换支持同意了,老郑和杨姐带上纪鸯拍桌子就反了,杨姐打算和鲫鱼在新郑同归于尽,然后当时金墨在和陈国打仗,叫云小狗和她两路并进,云小狗本着擒贼先擒王的目的直接先蹦跶去新郑想生擒鲫鱼,结果就跟这仨大聪明会师了……
云小狗当年不知道(她那时候官话讲的不行听不太懂,纪鸯不想告诉她,素言她们认为是单纯权力斗争以纪鸯是云小狗表姐的理由整纪鸯以夺权,对纪鸯这个事情直接无视,老郑怕揭纪鸯伤疤不想说,她后期很高压,便当批发,纪鸯负责去唱白脸,也没人敢说什么,害怕这个唱白脸的也消失那可就完蛋了)但是觉得纪鸯倒戈肯定有点原因不过她这人只看结果就不care
她刚猜出来的
救命还是没写完,没写到掉线的小裴愤怒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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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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