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场,已近子时,弟子们各自回房守岁,有些人实在乏了,便先行睡下。许翎竹几人都聚在林月清、纪袁平和韩冬冥所居的丰院,等着子时一起放烟花,就连宋樑和孔惠时都在,只有方恂,不顾许翎竹和林月清的挽留,独自离开了。
他去厨房拿了两坛酒,走向后山。
月色隐没,不同于前山的灯火通明喧嚣吵嚷,后山林外,所有声响仿佛都被这如墨般的黑夜吞噬了。
方恂走出林野,于影早已立在崖边,等着他。
“我以为今年,你不会来找我了。”于影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方恂将酒坛丢给他,自己走到一旁青石上坐下。
“你在团年酒宴上,已经喝了不少吧?又来陪我喝酒,身子吃得消?”于影拍开酒封,醇香扑鼻而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无事,不多。”方恂淡淡道。
二人便各自饮酒,没有再说话。山中夜风寒冷,烈酒下肚,四肢百骸却似流过阵阵暖意。忽然间,方恂抬起头,望了望根本不见星月的天空,道:“大抵是子时了。”又转回视线,凝注着不远处的黑影,“新春快乐。”
于影微怔,轻笑一声:“好,同祝你新春快乐。”
“前几日忙着其他的事,没有来找你。”方恂淡声问,“今年,你也去了山下吗?”
“当然。”于影道。
“今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什么。”于影道,目光微垂,“照常买了孙叔家的米,送给了其他几户人家过冬,王老爷子家里的床裂了缝,我帮忙修补好了,又为焦家二老新添了棉衣,但王奶奶的身子,恐怕撑不到天暖了。”
方恂默了一晌,终于问:“这些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帮助其他人——路见不平,救人水火,或者是助人为乐,与人为善——都真的有意义吗?
于影一笑:“你怎知是我在帮助他们,不是他们在救我呢?”
方恂沉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叹息一声:“你问的是什么呢?我当然明白,我根本救不了几个人,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顿了顿,抬眼望向晦暗的云翳,“我也明白,我杀人无数,早就该下阿鼻地狱,若以为救助这寥寥数人,便能减轻我的杀业,实在是自欺欺人了。”
他回头看向方恂,后者只是一个朦胧的漆黑的影子,他根本看不清神情,他却能感觉到,方恂的视线正凝注在自己身上,如南青山下的万丈悬崖一般深邃。
终究,是他先移开了目光:“你原来,不会过问这些。”
方恂眼波微闪,不答。
于影的语气安静下来,方才那细小的波纹,转瞬已消失无痕:“前些日子,我在山下,见到了许翎竹。”
方恂依旧没有开口,于影却知道,他身周的空气刹那间凝滞了。
他无声地一哂:“她和孔惠时一起,我只远远望着,亦未见她出手,但凭其行事举动,已能看出她是怎样的人。”
“方恂,她热忱、慈悲,她与你我——截然不同。”于影缓缓道,似乎在斟酌措辞,“我看见她,会不自主地心生惊叹、神往,和——畏惧。”
“畏惧?”方恂微愕,“你畏惧——她的剑法吗?”
“不是。”于影摇头,“我见多了刀光和鲜血,即使与你相较,或生死存亡,也从无惧怕。”他顿了顿,眼睑微低,“我说不清楚。”
是啊,她分明是阳光下的人,她武功不及方恂,大抵也不及他,他没有任何理由怕她。
“罢了。”最后,于影轻叹道,“许姑娘此刻也在山上吧?你不同她一起?”
“我为何要同她一起?”方恂淡淡反问。
“只是觉得,”于影拿起酒坛,仰头饮了一口,“虽然你们全然不同,但好像,就应该在一起似的。”
方恂蹙了蹙眉,但没有说什么,也继续喝起了酒。冬末的林野恢复了寂静,长夜无声,遥远的烟花一簇簇盛开,仿佛化作了漫天星辰,又终于坠落到了山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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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一早,吴成思就叫来了方恂。
“先前,我让袁平和月泉去了一趟飞春阁。”吴成思开门见山道,“请晚娘调查近些日子,袭击南青剑派弟子的那些人。”
“嗯。”方恂点点头,他早已知晓了。
“虽然已经让月清派弟子去打听了,暗部也有所行动,但终究更稳妥些才好。”吴成思又道。
“嗯。”方恂仍然淡声应着,林月清和暗部的安排,他也知道。
“这两日下山,去一趟飞春阁吧。”吴成思对方恂的冷淡反应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飞鸽传书,我总是不放心,还是由你亲自去一趟为妥。”思忖片刻,又道,“上次你们未及拜访飞春阁,这次,就叫翎竹一起去吧。”
方恂蹙了下眉:“是。”
吴成思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又笑着解释道:“袁平和月泉遇袭,我心里始终有些后怕,这段日子,都不敢再派弟子下山了。你和翎竹同行,即使对方派来江湖最顶尖的杀手,我相信,你们也能全身而退。”
“是。”方恂微微垂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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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方恂和许翎竹离开了南青山。
初春时节,点点碧绿自枝桠间探出了头,天空清澈得如被雨水洗过,南雁北归,鸟雀轻鸣,朝霞泛着柔和的光,笼在他们身上。
“我们这次,要出来多久啊?”许翎竹兴高采烈地问。
方恂掠她一眼:“你我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
“我当然知道。”许翎竹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从飞春阁离开之后呢?直接回来吗?”
“不是。”方恂略作停顿,“回程时,去一趟邵西县。”
“吴前辈另有事情让你去做?”
“送一封信。”
许翎竹便不再问了。这次,二人一路未作停留,三日后就到了俞州的青峪县。
“刚过午时,不继续赶路了吗?”城墙远远在望,许翎竹见方恂放慢了马速,忙问道。
“不了。”方恂道,即使风声呼啸,他的声线依旧清淡无波,“马需要休息。”
“那好,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吧。”许翎竹稍稍拉住马缰,与方恂并行,“沈楼主曾言,青峪县的南瓜麻团堪称一绝,我今日有口福了。”
二人先去城中客栈挂了房间,简单吃过午饭,许翎竹说要上街走走,去寻好吃的点心铺子,方恂竟破天荒地答应了陪她一起去。
青峪县虽不是郡府所在,但它坐落于杞安郡与松亭郡之间,可说是两郡往来的必经之路。城中行客乘车驭马,川流不息,倒也颇有一番热闹。
许翎竹买了南瓜麻团,边走边吃,忽然被前方巷子里传来的一阵哭声吸引了注意。
“发生了何事?”许翎竹好奇地探头去看。
“与你我……”
“无关。我知道。”许翎竹截断了方恂的话,但仍向围观的人群走去,“先看看再说。”
方恂眉心稍沉,默然跟了上去。
众人所围,是一对父女,那父亲却是在售卖自己的女儿——缘由,则是卖女救父。
许翎竹立在人群中,眉头紧蹙,看着他声泪俱下地哭诉,他父亲重病在卧,急需银两救命,他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围观者不少,指指点点,议论叹惋,却无一人真心要买下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沉默地站在一边,低着头,始终不说话。
眼泪却接二连三地落着,令许翎竹心头一颤。
她吃完了最后一个南瓜麻团,拍净指尖的渣滓,准备踏上前去。
方恂一把拉住了她。
“他在说谎。”他平平开口。
许翎竹回头,目光竟透出决然:“我要帮她。”
方恂微愕,手下力度松动,许翎竹就已经挣开了他。她走上前,给了那父亲一些碎银,让他拿着,为老人家请个好大夫,就不要再卖自己的女儿了。
那父亲拉着女儿对许翎竹千恩万谢,许翎竹却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看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就离开了。
不过,她似乎也没有了继续逛街赏景的兴致。
她垂着目光,走在街上,方恂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他本就是陪同她出来的。走过两条街,她忽然停住了脚。
“我知道的。”她低声说,阳春风暖,她的话音却微微泛凉。
方恂也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在说谎。”许翎竹轻声重复,目光在地面上逡巡,“我只是想帮一帮那个女孩,她……”
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方恂静了静,道:“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她。她的父亲,会再一次卖了她。”
许翎竹似乎思索了片刻,抬起头:“我们回程时再来看一看,如果她的父亲对她不好,我就把她带走。”
“回程时,不经此地。”方恂平淡地说。
许翎竹一怔,似乎这才想起他们要去邵西县送信的事,咬了咬下唇:“那再之后,我一定会再来。”
“随你。”方恂不以为意,抬脚向前走去。
许翎竹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中勾出熠熠轮廓,如一个虚无缥缈的影。仿佛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间,仿佛无论何时,对任何事情,他都是这样地无动于衷。
她其实都明白,那男人或许确有病重的父亲,但他对女儿却全无怜惜。她递给他银子时,他的目光是惊讶、贪婪,而非庆幸或欣喜。她看得清楚,女儿的伤心是真的,父亲的伤心,却是谎言。
她其实都明白的。
只是……
她忍不住远远地喊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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