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玄寺回来之后,江葭一连病了几日。
最先知晓这事的是老太太。起初,观澜苑那边的说辞是江氏到安玄寺那日受了凉,回府后便觉身子不适。回想起她那日苍白的脸色,老太太倒也不觉奇怪。直到这病反复了好几日,她才逐渐品出些不对劲来。
老太太派去观澜苑诊病的郎中很快便提着药箱回了静安堂,素心在屋外和他交谈过后,匆匆进屋向老太太复命。
“可有什么要紧的病?”老太太垂眼拨着茶汤。
“目前看来,并无大碍。”
老太太哦了一声,也不再问,只道:“看来便是心病了。”
只不过心病还需心药治,至于这心药究竟是什么,只有江氏自己清楚,老太太无心探知。
她一辈子都活在这侯门深院之中,身边真病假病的人向来不在少数。真病有时要说成假病,假病有时也要说成真病,真真假假,如雾里看花,让人看不分明。总之都是为了生存罢了,又有何分别。曾经的自己如此,今日的江氏亦是如此。
生存当前,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
老太太没来由地哂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
“差人送些补品过去,让她好好养病。”老太太没带什么情绪地吩咐了声。
有了老太太的默许,江葭难得过了段安生日子。因着养病的名头,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便成日在院内看看书,同瑞珠说说话,一天的光景很快便也过去了。更要紧的是,她不必疲于应付宫中贵人,而是可以缓一口气下来,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虽是贪图这般平静安宁的日子,江葭知晓其中分寸,终究没能病太久。
这日天气晴好,江葭的病也好全了。
碧云快步走过抄手游廊,掀开毡帘,进屋见夫人站在书案边指导安哥儿习字,微顿了脚步,唤了声夫人。
“这字写歪了些……”陈淑芸闻声抬了头,渐渐止了话音。
她放下手中宣纸,柔声对安哥儿道:“安哥儿今日习字也辛苦了,便先回去休息吧。”说罢,示意身旁丫鬟将儿子带出去。
安哥儿本就不耐至极,见母亲终于肯放自己回去,自是高兴,连忙跑出了屋。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
陈淑芸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雪景:“观澜苑那边可有什么风声?”
碧云一五一十说了。
陈淑芸听后轻嗤一声:“本以为那位有多大的本事,倒也是个胆小的。”
碧云站在主子身后,不敢言语。因着主子的缘故,她对观澜苑那位一向没什么好感。不过这回她可不敢苟同主子的说法。江氏再如何也只是个久居内宅的女子,同外男独处一室足矣令人惊心,更何况还是那么个人物。依她看,江氏能装作个没事人一般已是难得。
“府外可有消息传来?”
至于府外指的是什么,碧云自是清楚,她急忙拉回思绪,恭顺答道:“这些日子以来并未有消息传来。”
陈淑芸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当真没有?”
碧云费解,而后迟疑着道:“如此不是正好合了夫人的意么?您先前说过,他二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周旋于他们之间无异于蹚入浑水。依奴婢看,如此倒也正好,既保全了小主子,夫人也不必再为这事提心吊胆了。”
陈淑芸下意识地捏紧手中帕子:“你说的是,该是我多想了,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还得不到。”
怎会偏要江氏呢?
一番话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安慰自己,到头来连她自己也分不太清了。
这时,屋外丫鬟唤了声:“夫人,老夫人唤您到静安堂去。”
陈淑芸心中莫名,稍理了理衣裳,吩咐碧云同自己一道过去。
她赶到的时候,大房二房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唯独久病的杜氏照旧没能出席。老太太也还在屋内更衣,暂未出面。
乍一看见江氏,陈淑芸顿了下脚步。细数起来,距离那事过后也过了好些日子了。说来也是古怪,今日再见到江氏,她莫名觉得内心不甚自在。
听闻碧云唤她的声音,陈淑芸骤然回过神来,掐了掐手心,强自压住内心的不适,脸上挂上一丝柔笑,向里屋走去。
屋内,吴氏原本正在同江葭说话,见是陈淑芸来了,蓦地止了话语,待她走近便端起茶盏,不露声色地错开眼神。
陈淑芸早已习惯吴氏这般待她,并不在意,只同江葭互相见礼。
吴氏抬眼在身旁二人之间打量了番,又低垂下头,浅啜了口茶。
她心内越发确信,这二人之间大抵生了龌龊。她心底冷笑一声,任凭陈淑芸先前如何上赶着拉拢人家,可江氏不领她这份情,她又能如何。
吴氏性子直爽,府中一众人等,一向最恶陈淑芸惺惺作态的做派。所以只要谁同陈淑芸为敌,她便高兴,也愿意同那人多加往来。她最近也想明白了,老太太如今虽喜爱江氏,可她到底无夫无子,自己又何必将她视作威胁?倒是陈氏,一惯装腔做派,暗地却常常给她使绊子,让她一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便来气。
思及此,吴氏敷衍着走了个过场,没再多看陈淑芸一眼,侧身继续同江葭说起了话。
“你如今可是有个弟弟?”
江葭答是。
吴氏眉梢带笑,似是与有荣焉:“我听侯爷提起过,你那位阿弟如今在军中屡立军功,颇得器重,当真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他好似还是李将军麾下,李将军如今可是晋王殿下的左膀右臂,若他日后也能成为晋王的得力干将,那又何愁平步青云啊!”
吴氏如打开了话闸子一般,正说在兴头上,根本无暇顾及江葭的神色:“届时江氏一族在京城之中必定也是水涨船高,想必说亲的人都会踏破门槛,”说及此处,她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声,继续道,“不像我家中小弟,自小娇生惯养,如今倒成了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所以说妹妹这福气,我便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
江葭低垂着眼帘,勉强笑笑:“夫人不必如此想,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小公子自小生在锦绣堆中,较常人自是多些见识,兴许到了年岁方会有所显现。至于我阿弟,我倒不愿看他加官进爵,只愿他平平安安。”
吴氏淡笑不语,心内自是不信,也没太往心里去,只当是她的谦辞罢了。毕竟世间谁人不爱名利,又怎会有女子不愿母家扶摇直上?
坐在一旁的陈淑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漫不经心地抚着鬓发,心中嗤笑吴氏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聊什么如此高兴?”
珠帘碰撞的声音分外清晰,谢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吴氏看了江葭一眼,也未细说,只笑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儿媳方才正在向她道贺呢。”
老太太笑笑,打趣道:“就你贫嘴。”
这厢就此揭过,她今日另有要事要在她们三人面前提点。
“下月十五是皇后的千秋宴,届时你们三人都需同我到京郊行宫赴宴,不可缺席。”
至于旁的,老太太不便明说,她们也自能领会。且不提皇后前年整生日都未庆贺,如今圣上的身子骨都愈发不好了,哪还会有什么闲心来为皇后的生辰大操大办。
京城的显贵大抵也都心明眼亮,看得明白圣上此番不过是打着宫宴的名头为立储之事做准备。总之天家无情,政治目的总归要大于一切。
老太太接着又嘱咐了些话,无非是要求她们谨慎些,莫要出了差错。众人自是一一应下。
散了场之后,陈淑芸未与她人同行。
同碧云说话的间隙,她下意识抚上耳铛,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只耳铛不知何时落在了路上。
她翻了会衣袖也没找见,不免心急,忙抓住碧云的手:“你快沿路返回去找,看看能否找见一只红宝石式样的耳铛,那是姨娘留给我的嫁妆,你务必要找回来!”
碧云知晓那耳铛意义重大,不敢耽搁,连忙应下,正准备回头去找。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姐姐可是在寻这只耳铛?”
陈淑芸原本警惕的神色在看清江葭手上物件的瞬间变得柔和,忙走上前,伸手去接:“多谢……”
不想江葭突然抽回了手,陈淑芸愣了一瞬,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她僵硬地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看向面前女子,眸底难掩寒意:“妹妹这是何意?”
江葭上前,走到同她只有一步的距离方停下来:
“前些日子瑞珠在门前摔着了腿,是姐姐的手笔吧?”
陈淑芸被她盯得发毛,忍了又忍,袖下的手紧攥着衣裙:“无凭无据,妹妹可莫要血口喷人。”
江葭没再言语,只递了个眼神给身旁丫鬟,随后她引着一个小丫鬟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唯唯诺诺地行礼。
江葭淡声:“将那丫鬟是如何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若有半句不实,便是任谁来也保不了你。”
那小丫鬟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应了声是。
她抬头仔细看了眼,突然指着碧云:“都是她指使奴婢的。”
话音刚落,碧云猛地抬起头,面色发白。
不待她开口辩白,那小丫鬟已在泣涕涟涟地说自己是如何被逼迫的,又是如何犯了糊涂,害得瑞珠那日在门前摔着了腿。
语毕,她言辞恳切,啜泣着道:“夫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不实,甘愿遭受天打雷劈!”
见对面主仆二人呆愣着,江葭看着陈淑芸,不紧不慢开了口:“夫人难道还需我拿出物证么?届时若还是不信,不如同我去老太太面前说个分明。”
碧云见状,面上难掩慌张,咬了咬牙,屈腿就要跪地:“此事皆是奴婢一人所为,同夫人毫无干系!”
陈淑芸紧皱了眉头,伸手拦住碧云,抬眼看向江葭:“够了,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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