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不是和你说过,今日我不陪你去。”贠朝端坐在榻上,没有一点出门的意思。
一大早穆如清来找人同行,却得了这么个消息,顿时手足无措,既而他搜刮起昨晚的记忆,只余的一点碎片令他犹豫开口:“那些不是醉话吗?”
“只一点点酒,怎么会醉呢。”贠朝虽是在酒楼的角落里泡上几个时辰,仅喝了点没什么劲头的素酒,他并非借酒消愁,反而越喝眼睛越亮,到夜深人静时回程,更是脑中清醒。
但或许是半夜吹了风,现在他面对穆如清,额内却在隐隐作痛。
穆如清闻言道:“那我也留下来,不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净耍些小孩子脾气。”贠朝依旧还是那块石头,硬得不近人情,并不给穆如清耍赖的机会。
“我不是小孩,我有自己的思考。”穆如清心道又来了,他虽是乐意顺着贠朝的脾气,却并不想被其一直当做没有想法的小孩,何况他无论从年纪还是身量来说早已不是。
他忽地想起默尔满的“妙法”,试着放软语气,状似委屈地道:“我又不认识什么人,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哪知贠朝根本没曾留意穆如清的模样,只道:“那你就不该一直跟着我,合该自己出去闯闯,才能开眼界。”
饶是同一种方法,面对不同的人也会有孑然不同的结果。
穆如清眼见如此,也是落座与贠朝平时,以显示自己的坚决。
他自认摸得准贠朝的脾气,再说下去只会令眼前的人不悦,便只是呆坐并不多言,可这回他却摸错了脉。
贠朝等不到穆如清离开,扶额开了口:“穆如清,你说你不是小孩,有自己的考量,你也得知晓我也有自己的意识。我今日就只是不想出去,你又何必……”
贠朝说得不急不缓,末了,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许多重量,又平静地道:“我正是将你当做成人,才这般与你说话。”
他似是很累了,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穆如清一个。
沉默中穆如清将贠朝的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哪怕贠朝是带着点怒气出口,穆如清都还有力气去反驳,可他越是如此,才越让穆如清不知如何应对。
“我知道了。”等了许久,穆如清轻轻道出此言,转身出了房去。
等最后一片衣袂从眼前消失,贠朝并未感到轻松,反而因着那道背影残留下的孤寂,心渐渐沉了下去。
做什么都觉着无趣,贠朝所幸又躺回软榻上,昨晚的酒虽不醉人,可他许久没有沾酒了,此刻身体还有些酸软,屋子里是浅庐镇眼下少有的僻静,偶然会有后院的绿头鸭子的叫声,贠朝便在这处慢慢醒着酒。
“今天就是最后一日了,贠哥哥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默尔满穿起那身绣了红枫的玄衣,擦得透亮的银刀在他怀中更是显眼。
这几日默尔满跟着伊古早出晚归,累得他比之前瘦了不少,深麦色的皮肤紧裹在西域人锐利的颌骨外,却越发精神,说这话时双眸亮起,像是夏夜的晚星,闪烁间俱是活力。
穆如清早跟着伊古下了楼去,正等着默尔满共同出门,听到对话,悄悄侧了头。
贠朝并不如人期盼地道:“你们先去。”
默尔满转头瞄了一眼垂下肩膀的穆如清,又转过来,凑近贠朝轻声问道:“贠哥哥,你们还没和好啊?”
本就没什么大事,却被误会至此,贠朝倒觉着有些好笑,他正待回答,默尔满便又说道:“那呆头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啊?不过他是一心一意向着你的,看在这个份上,贠哥哥你就别再生气了。”
这话中的“他”并没有异议地指向一人,贠朝心头一跳,还不待他再开口,默尔满似是完成了什么大事心满意足地快步离开。
浅庐镇的街道被乌泱泱的人群挤满,今日是归墟会的最后一日,要决出斗榜八元,正是最热闹的时刻,连酒肆茶楼等地也没有余下空座。
早上还被问及是否要同去的贠朝,此刻正坐在一处喝茶。
这几日内贠朝实则只蹉跎了一天去醒酒,之后便重新想起要找出刀疤脸的事,日日坐在在桥边的酒楼里,瞧着过往来人。几日过去,仍旧没有结果,他便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只等归墟会一结束,要再向杭城赶去。
今日默尔满特意来问,他倒是有意要随之一道,可他后脚跟着出了门,便找不到淹没在人群里的背影了,只能掏出一整锭银元宝在这座名为“山外山”的木楼中找到处靠窗的位置。
楼下吵吵嚷嚷,大堂正中还有说书的在复述战局,顺便预测下一场比武的结果,亦有不买不到座位的人坐在堂内跟注,大小无计,输赢不论,以图个乐呵。
“接下来三场,白雁刀伊古对快雪山庄‘纷纷扇’花笙!”
随着这道声音,大堂内纷繁又起。
“这个伊古到底是什么来头啊?以前从没听说过这都一路跑进斗榜了!”
“但我瞧着他厉害着呢,这次我投他,你们跟不跟?”
“跟、跟跟,我看这次投他肯定不会出错!”
“哎,快雪山庄也不是好惹的,我看不一定吧。”
“花笙你们知道吗?快雪山庄薛庄主的义子,纷纷扇更是一个宝贝,都没听过吗?雨雪纷纷落花去,前年他一个人就打得南越十四魔落花流水呢!那什么伊古听都没听说过,我才不投他。”
“掌柜,来十注加给花公子啊!”
贠朝侧耳听完堂中众人的争论,才发觉手中的茶淡得没味,仅仅尝出的一点味道里还藏着苦头,这般劣茶也敢要一钱一壶,还有这一锭银子才买到的位置,掌柜的心也太黑了点。
但很快他便不这样想了,眼前好戏已经开场。
山外山此楼依山而建,几扇大开的窗户背山而开,面前高远开阔,占据地利之势,不需极目远眺,便能够看清分立浅庐镇中的几处武场,不用去受与众人拥挤之苦。
待贠朝再四下一观,于此层坐下的大多是衣贵饰多的公子哥,正瞧着一处津津有味地品着手中无味的淡茶。
众人注目之地,正是归墟会内最高最大的演武场,台上红白两道人影相互缠绕,初时像是试探,你来我往间招招留情。
可一柱香时间未过,一红一白见招拆招便越来越快,小二来在身旁沏上一杯茶的时间,两道影子又是对过三招,交错分立不过一瞬,随之又点足翻飞而起,快得要出现幻影,但贠朝还是认出了一人——白色的人影正是伊古。
对面的红色人影理所当然便是众人口中的花笙了,手执纷纷扇,扇在手中纷纷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贠朝也曾听过快雪山庄的名号,只是从未听到过花笙这号人物,许是这几年间的武林后起之秀。南越十四魔他更知晓,不过只是号称“十四”,因为从未有人仔细数过他们的人数,这十四魔常年隐在南方的瘴林中,身法诡谲,行踪隐蔽,不知这花公子又是在何时何处独斗十四魔的。
“哇!这也打得太精彩了!”
贠朝刚低头执起倒了新茶的杯子,便听得周围一番夸赞之声。
他再抬头时只见不知何时跃起的花笙凌在半空中挥扇,姿态十分潇洒,不似一般招式狠厉,反而观之若身在林中拂花,风中衣袖鼓鼓似纷飞之蝶。
可观上去不狠的招式,并不一定就没有力度,能于今日站在演武台上的人,都可谓是武林翘楚。
只见花笙霎时顺风而下快速俯冲,自是快雪山庄的成名之技“因风而起”,看似无所凭依,若轻雪般随风起,吸引对方的目光,然则此招的实处正落在后面接上的一式“雪落山阴”,借半空之势俯冲而下,急切猛烈之力能碎玉顷雪。
贠朝当初也只是听说过这一式,今日才得一见,不知这裹挟风雪之意的一招伊古又要如何接。
落于矮处的伊古并未有丝毫闪躲,贠朝的位置处在伊古的背后,他虽未见伊古的神色,但其站定时的一股尖利傲意已明明白白写在挺直的背影上。
伊古只将右脚后挪仅半步,缠绕手上的银链“当啷”抖落,银刀瞬间脱手而出,自下而上,直面劈刺向花笙的正脸。
贠朝手中的茶已变得不再滚烫,眼前的战局才至精彩之处。
风中似有雁鸣之声,再细细听,才觉出那是刀锋破空的啸音。眨眼间尖锐的刀锋便要刺到花笙面部,红色人影眼看危机骤至,不得已只好于半空中扭转态势,生生断了方才的一招,手中折扇一个开合,又轻轻落地,不见了方才那番引风弄雪的意气。
而伊古的银刀虽脱手,链条末尾却依然握在手中,不过腕骨轻抖,银链已带着飞出的刀轻易回到了手中。
贠朝忽地想起默尔满抱着刀时,缠绕多圈的银链亦是擦得雪亮,妥善地与皮质刀鞘一同收好,他那时只觉着这刀的装饰奇特,现下才知晓其中奥秘。
“好功夫啊,这花公子的招式大开大合,人漂亮,打得也漂亮!”
“我看他对面那个也不差。”
“可我觉着还是花公子更厉害一些,你看他轻功也是如此地好,对面那个西域人每次都落在下方,肯定差一点。”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贠朝听这两人说得是挺热闹,的的确确正是公子哥做派的外行人。
他不禁笑了笑,又将目光从武场中移开,台下几步之外果然见到了两道熟悉身影,默尔满在台下还又蹦又跳,轻松姿态哪儿能让人想到台上比武之人正是他的哥哥,而其身旁的穆如清则是在担心武场中的举动,双眉紧皱盯着台上。
见两人站在一处,贠朝更放下心来,低头饮尽杯中快要凉下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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