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若不是准备离开时的那晚,天公不做美下了一场大雨,贠朝怕伤口淋雨再次恶化,才没踏出破得连门都只剩个框的山神庙,他之后也不用为带孩子头疼,更不用为算账头疼。

“防风二钱……八文……连翘三钱……五文……”贠朝自怀中掏出竹笔,淋上一星水缸中的水,润了笔尖,在账册上写着。

他如今写字已经很工整,左手运用熟练,并不比右手写得差,很快便写完今日收支,将竹笔套上笔帽收好,合起账本。

秋夜里寒气渐起,月上中天时已是寒凉,贠朝独坐院中,却像是没感受到一般,呆呆地瞧着手里这本账。

他又忆起穆如清生病前拽着他说话——“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徒弟?你从不让我叫你师父,是不是还完我家的钱就走了!”

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敢扯着他的衣领拽他个踉跄,声音也大得要把屋顶掀翻。

但那时贠朝无由来地一阵心虚,因为穆如清说得不错,除了不让人叫他“师父”的原由,他本是打算还完钱就潇洒离开的。

只不过账有点难算,他记着记着就懒得去算还剩多少银子便还完这七两三钱了。

老话说的不错,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算账不知奔波劳碌苦。

再也不是花钱如流水的风光时日,还要带一个向来只会读书四肢不勤的半大小子,最开始那段时日贠朝都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用仅能找到的穆如清母亲遗物典当来的银子,他设计占了这座后杨村闹鬼的屋子,精打细算着,一日日繁忙。

后来,他在村子里做起行脚郎中,整日接触的都是碎银与铜钱,还要兼顾采药炮制,忙得马不停蹄,能记点账已经很是不易了。

一两银子十六钱,一吊铜钱共千枚,换算都是一个大事。

更苦手的是他并非专门的账房先生,每每得闲算账算到一半都会觉着烦躁,扔下账本便跑,招来穆如清指导他练功解气,久而久之,账越积越多,想要理清便更难了。

可恨穆如清这小子好似一头狼,还是会朝他白眼的那种。

“你养我不过是为了我父母的恩情,不过是为了钱,你不做我师父,是不想和我有任何纠缠,还完后你就要走了,你快要走了,对不对!”

穆如清赤红着眼语气凶狠冲他劈头盖脸的一番质问,让贠朝如今想起来还是心里发堵。

别家的小孩子面对长辈时都知道轻声细语,便是吵架耍脾气也只是撒娇哭闹,穆如清倒好,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语速快不说,声量又高,直把贠朝闹得哑口无言,也太让他没有面子了。

肯定是老爷夫人没有把他教好。

毕竟在当年读书时,穆如清就爱偷偷流出来乱跑,肯定没学成什么好样。

现在这长得越发俊俏的小伙子太不好糊弄,遇事总爱深究,还不如当年那个傻傻的小胖子。

“小云,你怎么在这里?”

正腹诽着,便听到声音自背后传来,将他从记忆中捞出。

贠朝并未有说闲话被人逮住的心虚,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教导,对上穆如清还不是游刃有余。

转过身后他镇定出声:“过来,我摸摸还烫不烫。”将账册随手放在院中石桌上,贠朝招手让穆如清走近。

穆如清穿着洗得发旧的里衣站在门前,反衬得脸色皎如月,只有上挑眼尾的一点殷红散发出病气,不觉着难看,倒给人更添颜色,若是哪家的姑娘看到穆如清如此模样,不得芳心大动。

但贠朝看这张脸看得久了,不觉着有什么,只知道对方这样子肯定不舒服。

他在院中待得久了,寒气入了骨,等穆如清走近,他准备抚上穆如清额头时手都有些僵硬,贠朝只好活动了一番,又呵上一口气将手暖至温温的,才探了上去。

入手还是热烫的温度,再观眼前长得已和他差不多高,大半夜还穿着单薄寝衣的人,贠朝暗骂穆如清只长了个子没记得长脑子。

“发着烧大半夜还往外跑?是嫌病得还不够重?”贠朝数落他。

穆如清薄唇似刀,抿得紧直,他望着贠朝好像还有话要说,终究没有开口。随即垂下一双泛红的桃花眼,视线停留在石桌上的账本,并不答话。

“烧糊涂了?说话。”贠朝一遍说着,手上亦是不停,将外衣脱下,直接罩在穆如清身上。

这带着些体温的布料终于让穆如清回了神,他双手攀上领缘,渐渐收紧十指,将自己整个裹起,才在贠朝的注视下启了口:“……我饿了。”

少年人声音还因发热而沙哑着,但这一声轻飘飘,软绵绵的,带点朦胧睡意散去后的鼻音,如一片羽毛快速掠过贠朝的心头一点,倒让贠朝的态度软和下来。

“当然是会饿,你晚上根本没吃多少。”贠朝叹息一般的话语,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的,声音小的可怜。

穆如清问他:“什么?”

“说你该吃的时候不吃,大半夜净是找事!”贠朝说着转身向厨屋走去,他这话是说给穆如清听的,心中却十分清楚,喝药抑制食欲,病中又容易干呕,穆如清肯定是吃不下太多。

“我自己去——”

“别跟着我。”贠朝听到背后沉重的脚步声,不待回头便知道穆如清想要同他一起,立即出声训斥:“滚回去躺好,等着吃饭。”

穆如清握着还披在身上带着药苦味的外衣,心中不免有些悲凄:他和贠朝的关系从没这么僵硬过,就是从前练功偷懒,贠朝也只是使计耍诈,诓骗着说不要他了,而不像如今这般,话中句句带刺,连“滚”都用上了。

或许真是生病的人容易多愁善感,他那日在厨屋内,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头脑发昏前胸巨痛时,突然觉着自己说不定会死在灶台上。

那时他生平首次生出面对死亡的恐惧,贠朝却外出看诊不在他的身边。

独自胡思乱想,便会生出些其他的念头,只是一切都戛然而止在贠朝出现的一刻。

其实他当时还有些意识,当他被贠朝背起,胸膛贴在实实在在的后背时,心安得不行。贠朝身上的温度虽比他的低,却令人心中升起一道温暖,正如眼前还冒着热气的甜汤。

“不是饿了?怎么不吃。”贠朝说着将油灯点上,碗上的热气飘渺,映得对面的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嗯。”穆如清捧起碗,缓慢地喝着,一双眼在如豆的灯中,看起来如水一般润泽。

怪不得人们常说桃花眼招桃花,穆如清人在病中,桃花便像是落在潭中,眼神晃晃荡荡的,让人看着便会不自觉生出些怜意来,贠朝连催促也顾不上了。

贠朝忽然移开眼,透过纸窗望向窗外模糊的明月,口中说道:“我明日要出去。”

话音一落,手臂上便传来了滚烫的温度,还带着有些发疼的力道。

穆如清直直望着贠朝,皱着眉毛,连桃花眼看着都失了光彩,问道:“你要走?”

“松开。”贠朝想要拂去穆如清的手,可对方本就抓着他的左臂,他无法活动的右手是决计掰不开这牢牢的五指,只好解释:“我是去求药方,别这么大惊小怪。”

“真的?咳咳——”穆如清不信地重复,又突然咳嗽起来。

贠朝轻拍穆如清的脊背,漫不经心地回道:“我从不骗人。”

带着碗出去时,贠朝刚越过门帘,便转头朝穆如清所在的方向,无声地骂上一句“白眼狼”。

枉他带孩子带了三年,又是照顾又是指导武义,现在只为了一本账穆如清就这般不依不饶,往后还得了?

然而第二日贠朝准备出门时,穆如清已经穿戴整齐跟在他身后。

“这是做甚?”见穆如清上前,贠朝皱眉问着。

回答他的却只有阵阵咳嗽声,穆如清那因发热本就红着的脸,经过深咳后颜色更重,泛着病态。

如此情况下,贠朝缓缓叹出一口气,他觉着这几日的叹气次数比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的还要更多。

“……你要去问药方,至少要带上病人吧?”穆如清说话时少气无力,瞧着好不可怜。

得了,这还是怕他偷偷跑掉。

贠朝:“我可是要去郁宁城,得走二三十里,现在你这幅样子撑得住吗?”

“没事。”说着穆如清便率先向前行去,贠朝只好利落给门上锁,追上兀自走向道中的人。

秋是万物走向衰亡的季节,这次再去郁宁,城中更是贠朝从未见过的破败景象。

萧索秋风里,残破落叶与纸钱不分彼此,打着旋儿一同飘落,哭声四起,许多户人家在门口挂上白布,更显悲凉。

此次疫病不仅来势汹汹,在城中闹得更甚。

带着穆如清从驴车上跳下,贠朝向赶车的刘叔道了声谢,想要掏出几个铜钱却被对方摁回怀中。

贠朝早成了附近几个村里出名的铁公鸡,病看得不错,但就算是打欠条,求药人该付的诊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让。上回后杨村里人因着药钱大闹一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连隔壁镇临近的村民都人人皆知。

今年情况实在不好,知道贠朝“凶名在外”的刘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别了别了,贠大夫,上回看病的八十文我还没还上呢,今年收成不好,诊金给咱便宜点就成。”

承了对方的人情,刘叔的话又说到这份上,贠朝也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撇了一眼还坐在驴车上的穆如清,心道要不是为了这小子,谁愿意当这冤大头。

他面上似是经历一番认真思考,才对刘叔说着:“那成,诊金就不收了,可药钱是不能差的,五剂药少说也是要六十文。”

“啊成成成,说好了,等你们结束还去找咱带捎你们回村里去,我就在城南林记米铺。”刘叔像是怕人反悔,挥手催着穆如清下车又使劲甩了两鞭,赶着乱嚎的小灰驴迅速离开。

“走吧。”贠朝说着,转头看向从进城后便不发一言的人——穆如清这小子正盯着济民堂的匾额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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