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会所在的浅庐横山号称“转八里”,指其方圆八里之内,行路弯弯绕绕,上山下坡,兜兜转转,原本的一里路也生生拉长成二三里来,是美景频出之处。
贠朝远远落在一身着黄袍的和尚身后,借着木石掩住身影,做起跟踪之事来。
他于山外山中待了一日,眼见天色将暗,人潮已散,本以为此回归墟之行至尽头,毫无收获,却忽地看到这行为异常的和尚。
逆着人流快速行去,风风火火没有一点出家人的谦逊,遇到挡路的人更是出手将人拨开,口中还骂骂咧咧,这哪里像是得道的大师,是故他便注意了起来。
或许是他的注视太过明显,那和尚更是回过头来,直朝着周遭打量,贠朝迅速拾起茶杯挡住半张脸,仔细观察起人。
可这一瞧不要紧,他竟发现这人隐约嘴角也有一道刀疤,将嘴角高高吊起,正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合。
来不及留下招呼,眼看着和尚已朝着横山的一处偏僻地界走去,贠朝留下银子,攀着木窗只一跳便隐入山中,顺着山路追着那和尚去了。
修筑好的山间大路逐渐变为蜿蜒小径,贠朝这一路始终藏在山上,与和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山间旧木逢春日,新绿初发,正能为贠朝做些遮挡,他轻手轻脚跟了一程,并未叫人发现身后还有个尾巴。
嘴角有疤之人并不多见,可出家人戒杀生,贠朝只凭着记忆中的一道疤并不敢妄下定论,何况现在此人在明,行动迅速,像是有事要做。
若他正是穆如清的仇家,同伙又不只一人,此刻贸然出手太易打草惊蛇,不如便先看看此人落脚于何处。
正这么想着,前方和尚的脚步已停了下来,见状贠朝也及时停下,寻了一株较为繁茂树木藏入,手拂开挡眼的树叶,静等着对方的动作。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和尚已等来了他的同伴——竟还是个身形婀娜的黑衣女子!
这两人一见面动作便很是亲密,走得极近。那女子身形高挑,腿脚却似有不便,走路较常人多些左右晃动,和尚便动手扶着她,女子要说些什么,和尚更侧耳去听,随后两人相视笑起。
若说贠朝刚才还对这和尚的身份有一丝疑虑,现在他已完全没了顾虑,这人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个假和尚,就算是真的和尚,也会是个破戒破了个干净的。
他见那女子自身后翻出另一个包袱来递给和尚,随之两人便一同行至一颗树旁,女子掏出腰间的武器在树上刻着什么,她的武器小巧,隐在掌中很快便刻完记号重新收回腰间。
女子在刻画时,假和尚环顾四周,很是警惕,待身旁人刻完拍了拍手上碎屑,和尚便蹲下身,硬是将女子背在身上,说说笑笑一同离开了。
贠朝等了一阵,确定无人再至,才从树上跃下,朝方才两人驻足之地走去。手抚上树身刻痕,光滑平整,看来女子的功力不差,武器亦是锋利。
而手下的刻痕,五角一根,看上去倒像是一片小巧的枫叶——枫叶,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名字里带着“枫”字?
“什么味道?”贠朝将手从刻痕上抬起,却忽地闻到一股腥气,再将手移至鼻下,方才那股腥气却是更重了,此时他再仔细看向“枫叶”,刻痕中似乎有些细微的血迹。
那时他虽站的不近,却也能瞧见女子手并不是寻常的白皙,而是带着一层黑色手套遮挡,那么这血迹,必定不是女子的,那便只能是她掌中武器上留下的。
“师兄。”
贠朝正在思考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有些发颤的男子呼喊,叫他一时僵在树下。
这声“师兄”他是曾是十分熟稔的,可现下又有些陌生,原本清亮的声线变得沉稳,但其中一点并不曾改变——他的二师弟,来自江南水乡,口音本就软和,早年间又耍赖不愿意叫自己师兄,所以在说“师兄”此二字时,音发得含含糊糊,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带着这个臭毛病。
“师兄?”贠朝还未回头,背后又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女子声线,他又听见那女子道:“师兄,你怎么喊他作‘师兄’?”
女子的话听起来拗口又好笑,可贠朝却笑不出来,甚至与扯起嘴角一般简单的转身他也做不到……
怎么世间的路便这么窄呢?
不想要碰到的人,偏偏更会碰到。
故人相逢,本是一件美事,但在不合适的时间,便会变成坏事。
“师兄,我知道是你,没想到——”那声音越说越颤,到最后竟然接不下去了。
贠朝仍旧背对着人,未再轻易动作。
惊蛰已过,林间的杜鹃鸟犹自啼叫,一声声“布谷”听在人耳朵内却多了些萧索。
“没想到什么?”贠朝深深叹出一口气,将肩膀也叹得塌下,终是转过身来,他的二师弟——秦无衣,此刻眼睛红红,方才那说不下去的原因,自是不问而知了。
因着前几日的一遭,贠朝已知山门中有人来此。他心中做了几天的准备,害怕一见,却又盼着一见,高掉的闸刀此刻落下,才斩断他的纠结与不安。
也正如此,眼下的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鼓足勇气后的转身,便仅仅是转身罢了,更无他原本想象的那般激动,他猛烈跳动的心像是瞬间落入一处空旷,虽还发着“咚咚”重响,脑中却异常平静。
活着,便有再相见一日。
四年未见,秦无衣倒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一表人才,背还是挺得那么直。
犹记得他俩年纪相仿,前后脚上山,于一处度过了许多年岁,而他这二师弟总是喜爱比个头,腰背挺得越来越直。如今再看,眼前站立如松的青年比记忆中更添一份成熟,却没想到还是此般爱哭。
“师兄,你……”秦无衣只开了个头,便又吞下口中的话。
贠朝实在和之前太不一样了,秦无衣心道,若不是自己瞧他背影眼熟跟了人一路,在最后贠朝低首那刻终于看到了小半侧脸,才终于认定这便是他丢了好几年的师兄。
他哪里敢想这双颊凹陷,面无血色,一身粗布麻衣的人,正是当年那个万里黄沙一骑雪过,碧波千重孤舟轻渡的贠朝呢?
“秦师兄,他就是各位师兄口中经常念起的大师兄?”胡蝶儿受不了两个大男人湿着眼眶相对而立,又不时哽咽的这种奇怪氛围,疑惑的问道。
明明师兄们口中的大师兄是个芝兰玉树、谪仙似的人物,怎么今日一见,她反而觉着师兄们怕是“相思成疾”,尽是说些臆想美化后的形容——面前的人也算得上顺看,但落魄形容与谪仙肯定是沾不了边。
一语点到梦中人,这两个沉默的大男人分明是清醒着,却在听到胡蝶儿插进来的话时,才若梦之初醒才想起这在场的女子。
“这位是?”贠朝问道,其实他心里已有些谱了。
这姑娘正是前几日使出“周公演卦”的那一位,背负长剑,身着蓝衫,一双杏目又灵又大,脸颊犹带少女的稚嫩,眉宇间却已有了江湖儿女的风骨,她口口声声叫着“师兄”二字,秦无衣身旁带着她,自然是自己也没有见过的小师妹。
“她是师父新收的小弟子,名叫胡蝶儿。”秦无衣介绍着。
他并未道出,胡蝶儿正是山上师兄弟们下山寻找贠朝遍寻不到时,偶然间救回一个被拐卖的女孩,带回山上后被连峰收在膝下,做了关门弟子。
正是这一段不可言说的机缘巧合,使胡蝶儿深得门派上下的喜爱,而她自己更是争气,不过及笈的年纪,便在此次归墟会中崭露头角。
“胡蝶儿见过大师兄!”快速行过一个礼后,胡蝶儿依旧紧紧靠着秦无衣站立,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内心却是有些局促。
认识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经过循序渐进的熟悉,情感会自然而出,正如溪水细泉汇聚成潭。但若有人告诉你,面前人是你从未见过面却耳熟能详的旧相识,便像是把人放在断崖瀑布下,少了些细密绵长的相处,多了点望而却步的胆怯。
看着胡蝶儿强装镇定的模样,贠朝从那双乱飘的杏眼中瞧出一点尴尬来,感慨起到底是年轻人,遇事遇人还没像老江湖一般练得出张厚脸皮,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少女的羞怯又是那般鲜活,令人喜爱。
特别是将胡蝶儿与穆如清比起来:穆如清从小便很是开朗,话也很多,喜欢和不喜欢都明摆在脸上,教了很久,依旧不能沉住气。
但转念再想,穆如清若一直是一眼望到底的模样也很好,不像现在虽然沉不住气,却偷偷藏起了心事,有时心不在焉,有时又欲言又止,还不如张嘴就把话说尽的时候。
“师兄,这三年师父和我们都很想你,今次我带师妹来参加归墟会,没曾想竟遇上了,你这三年都去哪了?”秦无衣越过刚才伤感的重逢时刻,现下越说越是激动,手比划来又比划去的,恨不得上前来抓住贠朝,好好瞧上一瞧。
“……这事说来话长。”贠朝瞧秦无衣这模样,似是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难道连峰回去什么都没说?
“那太好了,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待一同回去,师兄你定要将这三年都去了哪里细细讲来。”秦无衣说着终于拉住贠朝的手,可这轻轻一握,却又瞬间心酸起来。
掌中的手腕相较记忆中细上不少,秦无衣不知是自己手长得太快,还是贠朝清减太多,手腕这种本来就没几两肉的地方如今握起来更是硌手。
“回去?”
“回山上去!师父他想你想得头都白了!”
“……不。”贠朝将秦无衣握在自己右臂上的手拂开,脱离那一种被钳制住的无措,也终于狠下心来,说出拒绝的话。
贠朝心中还道:“什么师父,他白头了关自己什么事?”
“什么?”秦无衣本来拉着贠朝往回赶,听到贠朝如此说,原本升起的相见后的欢愉瞬间被水浇湿。
“……我还有事。”贠朝叉开话题,并不想回忆起连峰,可他也知秦无衣与他自小长在山上,心中对师父的情感不比对他少,他若贸然抖出所有事来,更会将人架在火上。
此刻他被秦无衣盯着,眼神有些游移,最终只找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理由来。
“什么事?这事比我们、比师父还重要?”秦无衣这般问着,打心底里不信师兄心中还有什么比师门众人更重要的,何况贠朝的情形与从前大相径庭,一定是还隐瞒了什么。
胡蝶儿从刚才就跟在两位师兄身后,也不说话,只细细打量着这未曾蒙面的大师兄,但此刻他再看秦无衣,如此不稳重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
“师兄,难道这三年你真的是躲了起来?江湖里的人都说你杀,都说你……你现在就不想把事情说清楚?师父和我们都是信你的,只要师父出面,自能替你早日在天下人面前洗刷罪名。”秦无衣顿了几下,终于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说完。
“你不要再提他。”
“谁?”秦无衣下意识回问,可他此话出口,忽地觉出些不对,却再也得不到贠朝的回应。
眼看着贠朝定在原地,并不愿与他一道离去,更是不断拒绝,秦无衣眼眶又红了:“枉我们找了你这么久,你就是这样狠心地对我们……”
秦无衣实在是想不通,他看向对方相顾无言良久,贠朝却一个字也不再吐。
激动的心情仍旧让人难忍哽咽,眼泪堪堪停在眶内,秦无衣却深知面前的师兄是不会和他回去了,无由来一通火气骤然冒上百会,脑袋一热话已出口:“你这般不愿意走,我便不管你了。胡蝶,我们走!”
“好……”胡蝶儿不解,怎么好端端地没说上几句话,两人就又反目了,但眼见着秦无衣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她也只得快步跟上,临走时还对贠朝说着:“大师兄,回头见!”
哪里还有什么“回头”?
贠朝五指已快要攥出血来,他听着秦无衣一遍遍念及“师父”,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这个称呼,要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可他一旦说出口,又叫秦无衣怎么办。
这些痛苦只摧残他一人便足够,何必再拉别人下水,何况那人正是他最以师门为责任,最让人喜爱的师弟。
等两人顺着回去的路越走越远,贠朝才又缓缓踏出第一步。
心里有了事,路就会漫长一些,就这样犹犹豫豫地,再回到归墟会的场址时,贠朝却远远地听到了兵器相接的金石声。
“归墟会已经结束,又哪来这么多热闹……”贠朝不由得心想,但隐约听到其中似雁刀出锋时的雁鸣之声,叫他的脚步骤然快了起来。
借山势一望,那被众人包围下的仨人,一个举刀的身影迅速得叫人看不清楚,还有两个在后面左闪又躲,却是他最为熟悉的脸!
不好。
贠朝从半山腰施展起轻功,速度是前所未有地快,但他还只嫌慢了。
落地之时,因着轻功消耗太多内劲,此刻反而无继,双腿有些酸胀,甫一踏地,竟脚下一软,可眼下情况已不由他调整,贠朝只得将右手快速伸了出去。
快刀入肉是什么声响?
大概是无声无响,因为穆如清已经觉着世界中再无其他声响,他只看着那把刀直刺道眼前来,他来不及闭眼,已被一人挡在面前,刀从贠朝的右手间穿过,生生被肉截停。
或许有声音,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不只是听不到,穆如清甚至说不出话来,一种无边的悲凄翻滚着笼罩他全身,令他胸腔剧烈地起伏,而他经肖襄那去了半条命的狠踢后,原本已经五脏焚烧,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对着握刀的人便是一扑。
刀的主人被不知从哪出现的贠朝这一变故惊得呆愣原地,只待穆如清这一扑,他便顺势坐到在地。
贠朝接下浑身浴血却轻若浮萍的穆如清,见其脸色灰败,唯有大片的血迹从嘴角处发散开来,竟是颤抖起来,连抚摸也不敢动作一下,只怕臂弯中的人碎了裂了,心中更是无限后怕,只觉自己耽搁了太久。
少年见着贠朝回来,虽是无力再战,却死死扒着贠朝的手想要查看伤势,见状贠朝只得声声道着“没事”,终是有了动作——不停地拂着他的背,好久才让人平静下来。
“没事就过来帮忙!”伊古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暗含怒气。
贠朝一把将穆如清抛在默尔满身边,撕下衣角随意缠住伤处,立即执起带血的刀,将两人护在身后。
只是这刀用起来实在是不趁手,剑分两刃,刀只一锋,他虽曾说“武道万千殊途同归”,第一次耍起刀来,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初时一刀挥出,烈烈有风,短刃相接,铮铮然杀气尽显,但招式多了起来后,反而露出些破绽,不多时身上已挂了些彩。
“听听刀在说什么!”
正是有些焦头烂额之际,伊古抽身与贠朝退至一处,短暂中扔下七字又挥起白雁与面前的人交起锋来。
“刀会说话?”贠朝来不及细细琢磨便被人打断,可心底不断念着这几个字,似乎出招时也越发顺畅起来,不多时他与伊古已在周围劈出一道无形的圈子,护住两位少年。
师弟老实人,师妹事业型人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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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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