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孝文告诉杜西亭,他哥哥和他爸爸在书房商量事情。他在女人堆里坐立难安地待了一会儿,站起来想出去透口气,走到天井,才发现几个父亲的部下正往大门走,他不由得扭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
倚着游廊站了会儿,杜西亭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藏蓝色的毛衣,一会儿功夫他就冷得打哆嗦,往回走,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西西。”
杜东景和杜同文一道儿朝他走过来,一边走,杜东景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把大衣披到了他的肩膀。
“你冷不冷啊?”
杜西亭扭了扭身子,看到哥哥身上单薄的衬衣,他想把外套还回去,却被哥哥伸手按住了。他只好说:“还好。走两步就到了。”
“诶哟,弟弟不能冻着,难道你冻出毛病来就好了?”杜同文走上来,走到两个儿子中间,拍着两人的肩膀,催促他们快进屋,“快回屋。”
杜西亭看了看父亲,忽然在他的鬓角,看见一簇白发。
他一直觉得父亲比女人还驻颜有术,六十岁的人了,旁人看他总觉得只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乌黑浓密,脸颊皮肉紧实,眼角的几条皱纹根本显示不出岁月的痕迹,那么挺拔、矍铄,配他的年轻太太毫不显得违和,可是父亲怎么忽然长了白头发?杜西亭放慢了脚步,从斜后方看过去,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几根白发的事情,父亲一整头的短发看上去是灰的。
怎么好像一夜之间,父亲就老了?
他有点儿难过地拖着脚步。
走进屋里,杜东景狠狠打了个喷嚏,孔孝文走过来,隔着冰凉的衬衣来回摩挲他的后背:“怎么连外套都不穿?”
杜西亭正把哥哥的外套给挂起来,动作微微地一停。拿过衣架,他把大衣套上去,挂进柜子里。
客厅里,杜同文看见贾思敏就笑眯眯地弯腰和她打招呼:“敏敏,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过来给西西过生日。”
贾思敏笑了笑,向杜同文问好。
其实她来之前,母亲还在家里数落她呢,说元旦这么好的日子,巴巴地上别人家里给一个外人过生日去了;贾思捷和杜西亭同学一场,人家两个认识那么多年,也没见贾思捷像她那么上心。贾思敏在镜子前换衣服,衣帽间正中放着首饰台,母亲坐在台子前面的深紫色丝绒沙发上,没完没了地念她。
“漂亮吧,妈妈?”她穿一条米白色的绞花编结毛衣裙,腰间用棕色的细腰带缠了两圈,把比例衬托得很完美。
母亲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她从鞋柜里挑出一双裸色的高跟鞋:“我走啦。”
母亲跟着她走到门口,双手抱在胸前,上上下下地看了看她,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祁振京他爸爸都玩不转了,你以为他们家还能有几时好?”
想着母亲的话,贾思敏看着杜同文,忽然觉得这位杜伯伯好像在旦夕之间就衰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忽然从经历、魅力的体现,变成了颓老的象征。杜同文给她倒茶,关心她的工作,说着大篇无关痛痒的话,她却一直在走神,余光瞥着杜西亭垂手帮北北还原一个四阶的魔方。
她一直都知道杜西亭家里很喜欢她——不管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反正,都是以喜欢她作为表征的。好像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都是手到擒来的,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拿得到,对杜西亭她也有一样的感觉,只是时间和时机的问题,而时机……其实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时机摆在她面前,但她有耐心,她可以稍微再等一等,等他看到这个问题,让他去主动抓住这个时机。
八点多的时候,贾夫人亲自过来接贾思敏回家,她说在国贸逛街,顺路过来接敏敏回去,省得劳驾他们送。杜同文热情地邀请她进来吃蛋糕,贾夫人婉拒了,拍拍贾思敏的后背让她上车,请杜家父子留步。
回到餐桌前坐下,杜西亭拿着一只小银叉,把面前的奶油蛋糕戳得稀巴烂。他真是有点儿不开心,连生日这种快乐的日子都要被利用。
北北坐在他对面,看到他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忽然不敢说话了。连她都不说话,桌上更没有谁会说话了,在一片凝固的安静里,大家食之无味地吃着生日蛋糕。
“敏敏挺好的。”
杜西亭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说话的是父亲。他不搭腔,知道这话还没完,他喝了一点水,静候父亲的下文。
“女孩子太高的不好,正式场合高跟鞋一穿,比旁边的男人都要高,不伦不类的;太矮的也不好,难看,对下一代也没好处。敏敏那样的刚刚好,平时很小鸟依人的一个,高跟鞋穿起来又很有气质。”
北北放下叉子,不满地皱着鼻子,无声地朝杜西亭张牙舞爪:“矮怎么了?浓缩才是精华!”
他有点儿想笑,冲北北点了点头,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看着父亲慢条斯理地说:“但我喜欢个子高的,妈妈也很高。”
杜同文摇摇头:“外表都是其次,教养才是最重要的。女朋友要交家教好的,那种男朋友有五六七八个的不要;家风不好的也不要。”
杜西亭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桌子,深沉的木头本色,只髹涂了清漆,木材原始的纹路清晰可见;整张桌子没有一颗钉子,全靠榫卯连接,却比钉了钉子还要结实。他看着桌子上一条深深的裂痕出神,很想回答父亲一句“你以为我们家的家风有多好”?但是他说不出口,这种话说出来,惹有的人伤心,还惹有的人尴尬。
“敏敏这么有教养的女孩子真是少了,平时不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博物馆工作,很斯文的;人长得也不差,我们两家人也算门当户对的。我看你和敏敏试试看也挺好的,怎么样?”杜同文说得很平静,真像是在商量一样。
杜西亭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频频的暗示、不时打的哑谜,他装傻充愣都装累了,父亲终于亮了底牌,他也终于不用再兜圈子了。他依然不紧不忙地说话:“不方便吧,我现在有女朋友。”
“你交女朋友和儿戏似的,不作数的。”
他拿着手机在桌上转圈:“哪有,我认真的。”
“还是敏敏吧,就这么说定了。你又不可能一辈子在中横建筑和京京一起胡闹,敏敏会对你有帮助的。”
“谢谢,但是我真的不需要。”他站起来,远远看向坐在主位的父亲,“我回去了。”
杜西亭转身往外走,杜东景拉开椅子追上他。
“杜西亭!”
他抬起肩膀挣开哥哥的手,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他看着哥哥身上单薄的浅蓝竖条纹衬衫,心里莫名的酸涩。他说:“哥,你快回去吧,太冷了。”
杜东景吸了吸鼻子:“去车里说。”
一上车杜西亭就打开暖风,把拨片往哥哥的方向滑过去,然后摘下眼镜,拿出眼镜盒里的绒布,轻轻擦拭镜片上的水雾。
“爸爸说的没错,”杜东景咽了咽喉咙,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敏敏会给你很大的帮助。”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把眼镜带上:“我为什么需要别人提供给我帮助?”
杜东景说:“因为很可能以后爸爸没办法帮到你,甚至我也没办法帮到你。”
“我为什么需要你们的帮助——”话一出口杜西亭才意识到什么不对,他张了张嘴,“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杜东景眯起眼睛,“现在是祁叔叔,很快,可能就要轮到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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