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不太明白。”林晨忽然懂了沈毓说话没头没尾的来源,这种话题突然从莫名其妙的点莫名其妙的开始的源头应该就在这位上将大人身上,可是就算林晨习惯了沈毓的莫名其妙也不能在这位第七军地位最高的人物面前准确把握另一种莫名其妙。
“她很看重你,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她?普通共事来的情谊?还是男女间的喜欢?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哪有什么计较,只是有些话不得不问……”
“属下与沈少校自然有共事的情谊,其他的……。”林晨的话音微顿,抬首也看向周乾注视的那面墙,目光微亮,他轻声答“若只用喜欢两字评价,我与她应该都会觉得太浅。”
算起来他已在她身旁十余年了,但感觉真正的时间远长过那些个冰冷生硬的数字,喜欢?爱?都太浅了些,既然答应了永远相伴,既然都当了真,那就应该刻在每一片灵魂上,哪怕真到了灰飞烟灭也等着再见的一天,等着将诺言继续。
“这样吗?”周乾轻声问,但不准备听林晨答,他闭上眼将所有的光亮从眼前挪去,他又一次问林晨“你知道在这里的人多求什么吗?求一个同生。”
周乾缓缓转身,林晨忽然就看见一张用岁月刻上威严的脸,看见一具用成千上万人灵魂支起的脊背。
“但你知道这里又最忌讳什么吗?忌讳共死……”
林晨心头一震,不由垂下眼去,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周乾目光里的重量里包含了太多过往,重的惊心动魄……
“我原本担心那份忌讳,但现在想想,似乎只用担心一个顺序,但这顺序怎样才好怕说不清……”周乾将手中的石台收好,换了往日的慈和,“幸好这些不应该由我这个老头子去担心……”
“属下不明白上将大人的意思。”
“不必现在懂,我在这个地方待了这些年也说不清……”周乾悠悠叹了一声像是勾起许多回忆,但他不打算将话题深入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知道她在那边做什么吗?”
“属下不知。”
“做一个梦,梦见她最不愿意或者说最恐惧见到的事,为了把这样一个梦给她,整个第七军做的事不少,算起来把她推到这样的地步第七军做的同样不少,我老了,走不了太远,若真到了那一天……该是她站在最前头了,所以有些不好的事也只能由我去做……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我真的有愧于她……”
“这是挑选继任上将者的必须步骤?让他们直面内心的恐惧?”
“不……这是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们安心的步骤。”周乾沉默了很久,这是很久远就流传下来的方法,知道的人很少,现在第七军里就连四位中将也只有一两人知道而已,因为下一任上将人选完全由现任上将一人做主,除非反对的者是所有的中将再加上八成的少将。
除开那些不太重要的原因,做这些确实也是为了让他们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做太久的人安心,安心把这个足够高足够煎熬在每时每刻的位置交给其他人……
“你去等她吧,那个梦足够真,足够到她心里最深层的地方,太过真实的梦和真正发生过区别有多大呢……”
话说着周乾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良久不发一语,他知道这种梦和真实的差别,又或许是差别太过微小,所以才会后怕,这是给每一任上将的心安也或许是给下一任机会去弥补他们所畏惧的过错。
林晨默默退下了,回到暗室的门前他一直在想,如果能再早一点……他知道沈毓这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但跟着那些足迹慢慢走他似乎更明白了不容易这三个字真正的分量,若是他能早一些出现便好了,之前再苦的路也不必她一人去熬,那如果再早一些……换他先来,会不会她的日子能好过许多……
但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注定了的事改不了,如周乾所说,缘分这两个字奇妙的很,就像周乾遇上沈毓,沈毓又遇上林晨,时间点掐的正正好好,仿佛一切都自有定数……按着轨迹,或弯或直,到它该到的终点。
沈毓还记得第一个梦是什么样子的,第一个梦其实很短,她只是来到了战场,也不是那个圣战开始的真正战场,就一片荒土几颗枯草,空气里尽是肃杀血腥的气味和刀尖嘶鸣的响动。她那个时候还没上过战场,梦里的景象可能来自某部电视剧或者电影,她凭空就在梦里搭起了战场的架子来,说起来也差不到哪去,不过是片地,流过血埋过骨,谁又比谁更好些?
在梦里她的意识并不清醒,也顾不得什么前因后果,只是简单相信这个梦是真的,她真的来了这片地,真真切切对梦里的一切深信不疑……
她真切见着自己被一群厉鬼围攻,真切见着鬼爪从心口进入再从心口出,活生生掏出血红的心来,可能是速度太快,那颗心还在跳动,殷红的血不断涌出,她真切记得从前在课本上见过的心脏样子,不大好看,血肉模糊的一团,还在跳动,她就这么真切的看着,然后又有鬼爪将她的右臂劈了下来,刀柄砸落在地的钝响她也真切的记得,她还真切记得数道鬼影扑向自己,她混乱的想这就该是死了吧,真难看……
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能清楚的记得,毕竟在第一个梦里她真切看着自己如何死去的,怎么可能不影响深刻?老头说梦见的就是她最害怕的,那时候的她怕死吗?自然是怕的,她的养父母刚刚过世,她该畏惧那个死字,而且忽然这么一天她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开始以陌生的手段维持生,她不过十五六岁,就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还要上一个无数尸骨堆过的战场,接连不断的去,永永远远和那片战场和那些东西待在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为什么会不怕?怎么可能不怕死?
人多少都是怕死的,以至于畏惧说出那个字,她无法想象究竟怎样的人会坦然面对那个字,甚至是迫不及待走向那个字……她不觉得怕死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怕死,怕的光明正大,但也可能因为在梦里死过一会,知道死有多难看,有时候也会想若真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她也不屑活得太难看……
那这一次呢?自己还会怕什么?还是怕死吗?或者想林晨一样,在怕死的后头问一句,谁?
沈毓自己都很好奇,她这么怕死的人,现在怕的是什么……
这个梦是专门准备给她的,耗费了太多珍稀的古老物件,她身下的地砖下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上头的天花板上都嵌着有助灵魂控制的灵物,周乾说的没有错,为了培养一个合适的上将继承人第七军做了太多,所以容不得她后退。
沈毓第一个梦见的人是沈灵,小丫头长大了,十六了,愈发的亭亭玉立处处透着灵气,沈毓记得这小丫头做事是较真的,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所以沈毓也没太拘着她,这么些年沈灵孤孤单单一个人也过来了,还出落的愈发好了,沈毓有些愧疚也很欣慰,自己到底是让那丫头平平安安过来了,日子苦着苦着也能习惯,至少没落到最坏的那一步,看着那丫头笑上一笑沈毓觉得这些年也没那么难过,至少有人替自己过得不算太差。
她看见的沈灵就是这样,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带着最甜的笑,那种完全绽开的春日里开出的花似的笑,鲜艳明亮的,仿佛黑白两色里瞬间注入了绚丽色彩,一瞬间就明亮了,一瞬间就让人忍不住在脸上划起同样的弧度来。
这种笑沈毓真的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不像她自己的笑,那种无声的,或嘲讽或疲惫或晦涩或狼狈,各种分不清的意味混杂着,看着就是灰蒙蒙一片,让人心中忽然一沉,半天说不出话来……
朦胧中她看见了,小丫头转过头看向自己,带着她最喜欢的笑,但没有和从前一样小麻雀似的欢喜扑过来,可能是长大了,沈毓准备这样想,长大了更成熟了,不再小孩的举止言行了,没什么的,很正常,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然后她看见沈灵收了笑,规规矩矩立在原地,目光怯怯还带着敬畏,笔直站着,向她标准敬了个军礼,第七军的军礼……
明明离的很近,但兀的就远了,只因这一个举动,一个沈毓见惯了的军礼,一切都远了,连面庞都模糊了……
她看见……沈灵穿着她穿过多年的军装,整整齐齐的,长发紧紧盘在脑后,一丝不乱的,挺直着背,手里似乎握着刀,面上还有星点的红,她似乎看见了自己,对着面镜子一样……看见了自己……
不是的,不应该的,怎么可能……沈毓心里裂开了一道口子,从口子里流出钻心的惧怕……
她不允许的啊!……
突然觉得那军绿色真刺眼,活活把她前前鲜明绚丽的色彩剥夺了,又只剩了黑白两色,灰蒙蒙一片的,覆盖了雾气,怎么都提不起力气精神往前看,也开始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一瞬她又看见了,那张曾经明艳过的脸上泛起了死灰色,会活泼扑向她的那个人,变成了僵硬的物件,就这么随意被摆放在不知名的角落,再不会有色彩,再没有温度,是她曾经见了无数次的样子,她见过无数次的转变,由人……变成冰冷的物件,连面庞都开始一张张略过重合,最后定格在一张只是觉得熟悉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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