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境援兵的到来,杵在明镜台前由宋佑看守的莫白也似乎找到了方向,和宋佑作别后,快步跑向了某个位置。宋佑在原地看了一会,才发现莫白是去了朱雀神宫。
*
同样在大阵之中一脚坠落的唐迟也睁开眼来。不知是何缘由,他眼睛一时间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感觉到自己是躺在一块硬却平坦的石头上,有水声擦着他的耳朵流过,随着水声,他感到自己的长发摇曳,头很凉。唐迟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模糊,他又施法,不多时,终于能看清事物了。
他现在处在一座密林里,坐在山涧的石板上,就目前的姿态来看,他刚刚头应该没在石头上,弯进了水里。还好还好,要是一脑袋砸到石块上,他怕是九死一生了。
唐迟站起身,默默做法,从石头上跳了下去,走了没几步,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他做了几万年的南华镇主,对南华每一处都了如指掌,就算近几年的变化他没能一一知晓,对南华,他仍然最了解。因此,他还没找到江夜的灵气所在,就率先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按理说,几个入了大阵的人在阵法结成之前都不会离开大阵,就算会离开,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阵法成了,天下大改;一种是阵法没成,唐迟早就留了杀招,如果阵法败了,就会竭尽全力攫取大阵内所有人的灵力,包括他自己,一直到把所有人都耗灵力枯竭而死。所以,不管是哪种,都不该是眼前这个模样。
这里早就不是大阵的玄境了,这里是……南山南。
唐迟眼眸紧缩,震惊之余,阴骘爬满他的面容。
在确信他是从大阵落到了南山南后,他近乎狂躁地确信,自己是要败了。他这一生从无败绩,意识到这一点,他人几近疯魔,险些要挥剑自戕将山中妖兽都引出来,就算不成功,也要逼得所有人一起死。
但他还是冷静了下来,玄思一番,压住怒火与某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骇惧,抬手施法,不多时,总算是找到了江夜的所踪。非但如此,他更是觉察到坠落南山南的人只有三个,其余的人仍在大阵中被困着,可观的是,有一位真神,踏入了大阵。唐迟知道这个人是孟机,也知道一同落入南山南的第三人是宋醉。
宋醉如何并不重要,他一个非真非假的神,成不了什么气候。想到此,唐迟觉得还有挽回的机会,只要能把江夜带回明镜台,或者能一举杀了江夜,并杀了宋醉,取出青龙方神的仙锁,随便找个人换上,再入阵便可助阵成。
唐迟这边施法,手持巨阙剑,身姿凌然,向江夜飞身而去。
江夜这厢也早早地醒来,坠得突然,他适应了好一会,才终于能运作体内的青龙仙灵。没多久,唐迟这个疯子就杀了过来。
江夜这边抬手去挡,但唐迟浑然是疯了,还在南山南就要大开杀戒,礼法体面浑然不顾,提着巨阙就想把江夜一剑劈死。
江夜硬挡不下,便侧身,点脚向一旁飞去,躲开了唐迟的剑式。
唐迟紧随其后,跟着江夜一道杀了过去,他一挥剑,剑锋凛凛,山间的枯树就断了大半。
两人你追我赶,来来回回过了几招,满山的树林都快被他们的剑锋给砍尽了,也不见真的出什么血光。唐迟终于是耐不住了,停在了某一处山间的树梢上,对着江夜喊道:“操他娘的,江夜,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你必须死!”教养全无,他说前几个字时声音已经变得令人惧怕,后面更是直接变了声调,活像是嗓子里住了数千冤魂,挣扎着怒吼出去。
喊完,他劈了数剑过去。
江夜一一躲开,途中不慎扯到了伤口,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没那么疼。
这厢,唐迟又停下,周遭阴骘戾气挥散不去,且愈来愈近,凝成黑雾,将他吞并,也为他所用。
山间妖风四起,黑色的浓烟滚滚袭来,呼啸凄风中,蓦地响起一声野兽的嘶鸣声。
江夜停了下来,回身看向唐迟。
唐迟也停了下来,立在某一清溪旁,道:“殿下还不知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吧。”
江夜:“我知道这些做什么?”
唐迟一挑眉,遂笑得凄厉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好!真是好啊!我为了这一天付出了所有!付出了我的一切!如果真的要以失败落幕,我要三界为我陪葬,不足为过吧。”说完,他周身的黑雾更加猖獗,甚嚣尘上,甚而在他身后轮转,久而久之,形成明月般的巨轮。随着黑雾的凝结,山间的妖兽嘶鸣也一声胜过一声。
妖兽祸世,恶灵染缸,天下是要大乱的,且,天下如今本也就是大乱的。
江夜抬手施了施法,想试试能不能召出青龙,结果却极为惨烈。他只有一半的仙锁,又被抽离太多灵力,青龙已然不听从他的召唤了。他有些心疼,难过生命尽头,原来真的一个并肩作战的人或生灵都没有。
唐迟还在水头自顾自说着话:“……这计划从我父亲为南华镇主时就在实施,到了我,他却要退隐,留了一个妹妹给我,就和我母亲云游四方撒手不管了?可浪子回头哪里就那么容易?他临阵脱逃,我能责怪什么?他将到手的利益拱手让给北冥,我又能说什么?我责怪不了他,没关系!他走不完的路我替他走!我势必要逆改天命,要成为天下共主!成为四方唯一的真神!我要你们、你们所有人,都跪拜我!都臣服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人,可以打败我!没有人!”说着,他抬手施法,驱使身边的黑雾向江夜捆缚去,自己也向前飞去,轻飘飘落在江夜身前,神色怪异,道,“殿下,我怎么会容忍自己失败呢?若你不死,我就要所有人,给我陪葬。”
江夜凝眉看着唐迟,一时间,有些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才明白唐迟最后一句话的意图所在。
彼时唐迟已经逼身向前,道:“殿下,就算你活着,也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不如死。”
江夜侧目,挥剑斩断那些黑魆魆的浓雾,并退身,道:“南司官,你疯了。”
唐迟两手一挥,道:“我没疯!我没疯!疯的是你啊殿下,疯的是你!”
说完,唐迟再召黑雾团团围住江夜,并挥剑斩去,江夜躲开黑雾躲不开唐迟的利剑,没几下就再负一剑,沿着山坡滚了一会,撞到某个巨物上才停了下来。停下后,江夜立刻睁开眼,觉得周遭灵气怪异,恰见一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妖兽正在自己身前,俯身看着自己。
这妖兽全身都是灰青色的,唯独眼睛是红色的,且是四只眼睛,均冒着精光,它胳膊上长了一排怪异又犀利的角,肚子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只一瞬,江夜便看清在他肚子里的物什是死人的残灵。
这是个专吃死人残灵的妖兽,叫做回灵,这妖兽一般为邪气所驱,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出手伤人,如果真的伤人了,说明它饿到一定境界了。
眼下它定然不是饿了,而是受了唐迟邪术的趋势。
见清妖兽面目,江夜飞快起身,并向一旁奋力一跃,又沿着山坡滚了几圈,一直到撞倒了树木才停下。
而那回灵兽瞧着江夜跑开了,怒吼一声,粗壮如柱的双腿奋力一蹬,便飞了起来。
江夜在心里咒骂一声,一面跑,一面找机会回身朝回灵兽劈上几剑,山间烟尘四起,万灵皆无安宁可言。
江夜于是又暗自试了下法,结果还是召寻不到青龙神兽。身后的杀气横着过来,他点脚飞身,一脚踹在了身侧高大的枯树上,山数当即就断了,他则以此翻身向另外一侧飞去,躲开了妖兽的攻击。
忽地,唐迟那疯魔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宋离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还想着怎么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来送死了。”
江夜回眸望去,焦急得连呼吸都忘却了,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远处传来了宋醉竭力的呼喊声:“躲开!江夜!”
江夜应声翻身,脚下带起一道弯弯灵泽。不幸的是,他躲得还是晚了,背上挨了回灵兽一爪子,留下了三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疤痕没流出血,只是冒着黑色的浓雾,随着浓雾的挥散,江夜身上的黑线又开始颤抖起来,皱成蜿蜒曲折的无数条线。
江夜堪堪抗住了这么一击,但落地时还是震得五脏六腑都颤抖不已,身上的黑线再度往他的灵脉里攀爬,一寸寸撕裂他的血肉。江夜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刚吐完,就觉得身后的妖气更甚,挥剑转身,剑锋出鞘的一刻,他也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不知何时,他已经被三只回灵兽给盯上了。他这一剑只劈中了一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坚定,回剑在握,凝神运灵,奋力一挥,挥剑的一瞬他倾身后退,一道强劲的剑锋随之而出,势不可挡,凌厉无方,灵光浑似弯月,直逼妖兽而去。江夜那一退助长了剑气威风,一剑劈在了三只妖兽的脖颈处,妖兽当即尸首两异,黑血喷洒而出,一时间,竟流成了黑色帷幕。
而江夜,因为心急杀回灵兽,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临近悬崖边,这一退,生生把自己退进了悬崖里。
崖底深不可测,白雾浓浓不见一物,江夜退了几步就失足落了进去,苍茫天际与巍峨山峦之中,他渺小得像一只燕雀,就这么飘飘然落尽了万丈深渊之中。
随着江夜坠崖,这厢爬上山腰寻人的宋醉亦颤抖地看着,凄厉道:“江夜!”喊完,踉跄着朝前跑了几步。
身后,唐迟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唐迟道:“真是苦命鸳鸯。他坠崖必死无疑,离人,你既然如此爱他,不如随他一起死,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埋在一处,日后造出冥界,也好让你们早日相聚。”
宋醉拭去脸上泪水,回过身去,冷目看着唐迟。许是青龙仙锁在他体内待了太久,如今他也能操纵青龙仙灵了,因而他转身时,身上金灿灿的灵光时隐时现。他道:“是吗?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不过,唐玄琛,比起死同穴,我更希望能和他一起活着。”
唐迟冷笑一声,道:“我祝贺你。”
宋醉身上零碎的金光不断凝聚,致使他人看起来都如沐春风。他道:“唐玄琛,或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你忘了。我才是真正的朱雀方神,更为药师,万载难得。我要他生,就没有人能把他的命从我手中夺走。”
话音甫落,他松手在侧,盈盈一握,道:“将往。”
灰白银光的天穹之上,一道朱红的霞光陡然亮起,并一跃千里,倏然而下,梭梭飞至宋醉手中。
“你的招计耍完了,现在该我了。”语罢,宋醉左右挥剑,立剑在身前,缓缓松下,长剑直指唐迟。他当即持剑一劈,并快步向前,霎时间,就掀起满山哗然,狂风四起,飞雪四溅,枯叶群舞,也汇聚乌云层层,遮天蔽日。
他身如轻燕,轻盈跃动,只电光石火间,就凝聚了一道绚丽斑驳的灵光残影。
*
苦命坠崖的江夜落在了某一处的茶庄里,身旁焦急慌乱的声音渐渐把他吵醒,他试着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半,另外一半,漆黑一片。他听见周遭的逃难声,夹杂这一些对他的议论——
“天落浓烟,大祸临头!快跑快跑!”
“阿爹等等我!等等我!”
“那个人好生奇怪……”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死是活?”
“啊啊啊啊啊!他动了他动了!”
“是妖孽是妖孽!快跑啊快跑啊!”
“阿爹!阿爹……”
“……”
江夜蹙眉,站起身来。眼前是白雪覆地,一众山民沿着山道纷纷往下跑去,是在逃难。这山民与凡人有异,应该是生于世外的妖,且是一族妖,离群而居,如今,也要再度回归三界了。他又往上看去,只看到崖壁无限,天高水远。他垂首,猛地摇摇头,想把那黑不溜秋的东西从自己眼睛里摇出去,再睁眼,发现是徒劳无功,他的眼睛还是睁一半黑一半。
人就像是被切开了,另外一半嵌进了群山万壑里,他一路走,一路都摆脱不了这种负累。他握了握剑,想,是否可以一剑了解了自己的生命,也还得四方清净。如此一来,唐迟仍旧败局已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民心尽失,不会再有人相信他,而他的春秋大梦也再无实现的可能。
可为什么,难以抉择?他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
崖底飘起雪来,染白他的青丝眉宇,他走在期间,任由风雪凌迟,血肉模糊,他默默无言,试图洗清罪孽,找寻出路,或者,走到尽头。
江夜想,或许,他需要明白一些事情。
他抬起头,望向群山之巅,他站在崖底,看不清山顶上的光景。如果要回去,单凭他现在这幅残破身躯,怕是难以继任,必须要召出青龙。他想回去,他需要回去,他也必须回去。
这狭隘山崖里的住户逃得差不多了,嘈杂慌乱的声音渐渐稀疏远离,风雪声如雷恒久,慢慢也掩盖住了那些逃难的声音。
江夜在某处清溪石桥旁站立,孤寂天地,孑然一人。他屏息凝神,抬手运灵,残破的衣摆与沾染了污血的发丝一道为仙风所吹,漂浮不定,他立于期间,木青色的灵光时隐时现。时不时,因为黑线的强劲入侵,他面露难色,但抗了下来。他想起江誉天临终前和自己说的话,那时候,他对江誉天说的话一知半解。似乎永远是这样,现在所处困境的答案早在很久之前就获悉,只是因为那时候懵懂,即便是亲眼见到或亲耳听到,也无从捕捉,不求甚解。
他厌恶自己的罪孽,从一开始,他就厌恶。可罪恶融进了他的血肉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他不知悔改,积重难返,直至罪恶成为他,他也成为罪恶。他厌恶这污秽卑劣的罪孽,就是厌恶自己。可怎么会有人厌恶自己,还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凄凉的风吹开他的衣摆,冰冷刺骨的飞雪扬进他的伤痕里,嵌进血肉里,他纹丝未动,直到灵光如日月而辉,感到青龙仙灵再度在他体内生生不息,并为他所用。如果凄寒的雪能飞入他的伤处,是否能洗去他的罪行?
可是,他一直都是三界绝无仅有的青龙方神。他需要明白,明白强大的不是任何一种身份的加持,而是他自己。
他合掌做念,手掌变动间,圈圈木青色灵光随之而动,轻盈跳跃。
寒风砭骨而过,他徐徐睁开眼,就见青烟弥漫,青龙图腾浮于眼前,冥冥之中,有神兽的鸣叫响于耳畔,那样清澈悠扬,而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他是命运朦胧的青烟,将消失在同样模糊的云雾里。
他缓缓松开手,放下,看着青龙图腾不断闪耀,熠熠生辉。至此,他回望自己的一生,那些光怪陆离、毁誉参半的年岁,成了一个庞大浩瀚的星海,他站在星图之中,渺茫望不到尽头。他分不清自己的来处,甚至认不出自己的脚步。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世间善恶,三界生灵,皆有了解释。
他一直认为是冥冥之中的宿命,让他走到了这里,但或许,他只有站在这里,才能成为对抗命运的神,只有走到这里,他的生命才算立于白崖之上群山之巅。又或许,他要做的不是对抗命运,而是把命运还给命运,把自己还给自己。
青翠茶庄与白茫茫山色之中,江夜凝望着身前的青龙图腾,神色自若,像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信步向前,步入图腾之中。图腾因他的步入而更为闪耀,脚下的七方星宿不断飞腾,天穹之上,位于东境天穹的七方星宿也闪烁起来,甚至破了阴郁云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夺目。
江夜抬手运灵,召来沧海,道:“青龙听令。”
绝路深崖里响起一阵空灵的青龙鸣叫声,其声悠扬,不假一物而传千里,生生是荡开了忧郁的云层,拨出了一片金天曜日出来。
紧接着,那小片霞光不断扩大,势如破竹,驱散了周遭所有密布的阴云,拨出一片五色相宣的彩云出来。须臾,又一声神兽嘶鸣,声脆而灵。
江夜循声望去,待看清由天而降的神兽后,不自觉愕然。
是朱雀!那锐鸣与祥兆,竟然是南华沉寂多时、历尽变故的朱雀神兽!
脚下青龙一声,破了图腾,霎时间,江夜脚下的青龙图腾碎成千万片,洋洋洒洒随雪而落。江夜则脚踩青龙,逆流而上,迎着朱雀神兽呼风唤雨般的朱红云霞,一路扶摇直上。
上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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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落月抒摇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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